敦煌九万场雪 第126节
李翩缓缓将手伸向弯刀,怎知手指刚触刃上,便听身后一直缄默不语的林娇生大喊一声:“且慢!”
李翩顿住,沮渠青川也微怔,二人同时扭头去看林娇生。
夜太深了,篝火也几乎烧完,只余一簇火苗挣扎在枯枝上。那簇火苗却正好映在林娇生眼瞳里,给人一种诡谲的明亮感。
林娇生行至沮渠青川面前,行礼道:“大王且慢,仆有个好主意。”
“说来听听。”
“适才凉州君给了仆一柄宝刀,仆想将这宝刀呈大王过目。倘若大王亦觉锋锐,不如就让凉州君死于此刀之下。用自己的刀杀自己,岂不妙哉?”
说这话时,林娇生唇边漾着一抹少年人矜耀又顽劣的笑容。
第120章 邪见稠林(5) 林娇生想踹李翩一脚让……
“其实孤遣你来敦煌的时候也曾担心过,凉州君惯会笼络人心,而你又性子柔和,孤不免忧虑你会被他拉拢。不过今日看来,孤的这份担忧,实在是多余了。”
沮渠青川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是嘉许的,他知道自己没看错人——林娇生的性子里有着与自己一样的貌是情非。
林娇生再行一礼:“大王对仆有知遇之恩,仆不敢不报。”
“好,呈上来吧。”沮渠青川满意地颔首。
林娇生从身后拿出适才李翩给他的那把短刀,双手捧至沮渠青川面前。
此刻二人之间距离极近,粗略估计已不足三尺。沮渠青川接过短刀,拿在手中端详。
就在他低头看刀的瞬间,变故却猝然发生!
林娇生冷不防从筭袋中抓出一把白色粉齑,照着沮渠青川脸上拍了过去。
沮渠青川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止不住地猛咳,一时间涕泪横流,连退数步才站稳身形。
林娇生不敢稍停,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抡起筭袋,将袋中粉齑甩在身旁那两个骑兵脸上,并伴随着声声厉呵:“流烟丸!流烟丸!”
听到林娇生大喊“流烟丸”的时候,这些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河西王沮渠玄山在毒烟中挣扎的惨状,恐慌瞬间漫卷而来。
与此同时,站在林娇生身后的李翩一脚踢散了面前微弱的篝火,四周霎时暗去。在林娇生第三次甩出粉齑扔向敌人的同时,李翩拔出身后短刀,朝着眼前破开的口子杀了出去。
整个过程恰如电光火石,几乎是瞬息完成。
“咳咳咳——咳咳咳——”
难闻的怪味儿弥漫在身侧,被粉齑糊了满脸的沮渠青川此刻莫说拦住李翩,根本连眼睛都睁不开。
而那些被林娇生的粉齑撒中的骑兵亦是如此,不止眼痛鼻酸,最惨的是喷嚏打得停不下来,戈壁旷野上瞬间便是此起彼伏的“阿嚏”声。
“跑!”
李翩挥刀冲过林娇生身边的时候大喊一声,林娇生转身又朝近处几名骑兵抡了两把粉齑,这才追着李翩的脚步,二人一起跑入夜色。
“你从哪弄来的流烟丸?”李翩以手掩住口鼻,边跑边诧异地问林娇生。
流烟丸此物比火浣布还难得到,哪怕陇西李氏手中也仅有一颗,并且已经被他用在了弑杀沮渠玄山之时。
林娇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诓他们的!哪是什么流烟丸!”
“那是什么?”
“别问了,快跑!这东西他们很快就会识破,扛不住的!”
果如林娇生所说,大约几个呼吸之后,待漫天粉齑平息,那些因粉齑而呛咳不止的骑兵至此终于闻出味儿来——这哪是什么流烟丸,撒到他们脸上的分明就是胡椒粉!
原来林娇生那个筭袋之所以鼓囊囊,竟是因为里面装满了胡椒粉。(注释1)
受胡椒粉之害最严重的沮渠青川此刻也缓过劲儿来,用力抹了一把面上泪水,恨声道:“追!”
骑兵们立刻策马往那二人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李翩腿脚不好跑不快,林娇生便也刻意放慢脚步跟他一起,耳听得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惊呼道:“追上来了!”
所幸眼前已是坞院,李翩一把拽过林娇生,道:“进北屋!”
北屋原是这坞院的灶房,而那条通往敦煌的密道就藏在屋灶下。目前这土屋因年久失修,已然是一副快塌了的模样,灶台下的密道倒也遮得严实。李翩觉得这样挺好,这样就不会让人发觉此处另有玄机,故而他从未命人修葺此屋。
此刻,他们前脚刚奔入这间快塌了的土屋内,沮渠青川的骑兵后脚就将坞院正门围堵起来。
“林蔚!”沮渠青川的嗓音响于院外,带着被人背叛后咬牙切齿的怒意。
李翩和林娇生躲在土屋歪斜变形的窗棱下,眼看着敌人将坞院围困,李翩忽地从土灶下拿出一样东西塞在了林娇生手中。
黑暗中,林娇生抬手摸了摸,李翩塞给他的竟是一把小巧的元戎弩。
“只有七枚弩箭,都是淬毒的,省着点用。”李翩压低声音。
“你自己怎么不用?”林娇生问。
“我眼瞎,看不清。”李翩揭自己的短处时也是毫不客气。
“……”
林娇生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此刻就像一把被李翩握在手里的沙锤,让他捶谁他捶谁,可真是个冤大头。
他将元戎弩架在歪斜着的窗边,小心翼翼向外看去,但见沮渠青川手握炬火立马院外,许是怕土屋里有埋伏,不敢贸然入内。
“你们,进去看看。”沮渠青川随手指了三名骑兵。
那三人下马,拔出腰侧弯刀,警惕地向着院内走来,眼看离北屋越来越近的时候,林娇生拨动手中弩弓,“嗖嗖嗖”利箭射出,三人应声而倒。
“准头不错啊。”李翩于旁称赞道。
林娇生在心里暗啐一口,没搭理他。
坞院外,沮渠青川一看里面果然有埋伏,愈发警惕起来。他不敢再派人进来送死,于是拔高声音喊道:“林蔚!孤向来待你不薄,你竟然背叛孤?!”
听得出来,林娇生这突然的背叛给沮渠青川带来的不仅是愤怒,还有着浓浓一片痛恨。
耳闻窗外亦主亦友之人因背叛而产生的痛恨,林娇生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冲着窗外说:“大将军恕罪。仆非有意为之,乃因大将军不守诺在前。若大将军如约退兵,仆定当负荆请罪。”
事实上,在今天之前,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要背叛沮渠青川。
可今日诸事已然颠覆了林娇生对沮渠青川的认知,只觉此人变得阴鸷陌生。
林娇生不是缺心眼子,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明白,以他“国子博士家不成器的小儿子”这身份,能与沮渠青川做友人,实在是太高攀了。
彼时他心底曾隐约猜想过,对方如此拉拢自己,不过是在下一盘棋——他、张溱、氾归,甚至孟太后……也许所有人都是沮渠青川手里的棋子罢了。
此时此刻,这个布局之人终于撕开了身上披着的那层傀儡皮,林娇生在看清楚皮下獠牙的瞬间,感到一阵冰冷的难过。但这难过还不足以让他背叛旧主,真正促使他选择李翩的原因是李翩让沮渠青川立下的誓言——九万生灵,无犯秋毫。
林娇生也听懂了,李翩不单是要保民,他是要保所有生灵。
霎时间,林娇生眼前出现的是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小猫儿姑娘——倘若李翩只保民,那么非民非人的北宫茸茸就是异类;可李翩说要保九万生灵,那么无论她是怪还是人,她都在其中。
也就是在那一刻,林娇生下定决心要救李翩。
他对李翩其实没什么特别深刻的了解,所知诸事基本都来自于坊间流言,说什么凉州君缺德缺爱缺廉耻。犹记当初他甚至还跟云安说,杀了凉州君,救你们凉国。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愚蠢又可笑……
尚在胡思乱想时,却被李翩猛推一把,低声喝道:“来了!”
林娇生立刻打起精神向屋外看去,果然见沮渠青川仍不死心,又命人从墙根处摸了过来。
待偷袭之人又贴近了些,林娇生再次瞄准放箭。三箭过后,那鬼鬼祟祟的三人如同三只大老鼠一样倒在墙角。
坞院外,沮渠青川脸都气白了。
目下的情形是,这破烂坞院的地形完全对里面的人有利,可说是一夫当关之势,枉他带了这么些骑兵,竟被一间小小的土屋困得前进不了半步。
屋内之人是不会自己出来的,而他也不能再平白派人去送死,双方就这么僵持在原地。
“沮渠青川,别再白费力气了,”李翩的声音忽然轻飘飘地浮游于黑暗中,“此地备有弩箭百枚,皆淬剧毒,将你身边的人全杀光,亦是绰绰有余。”
“诓我?”沮渠青川恨声反问。
“不信可以试试啊~~”李翩又端出他那缺德缺爱缺廉耻的语气。
他这边十足欠扁地挑衅沮渠青川,那边林娇生却额头直冒冷汗——哪儿来的弩箭百枚,分明只剩最后一个了!
林娇生真想踹李翩一脚让他闭嘴!
可李翩就是不闭嘴,他还要继续聒噪:
“天快亮了,若是天亮后沮渠成勇发现你不在中军,不知他会作何想?倘被他知晓你我二人早有勾连,你觉得他还会不会乖乖臣服于你?若我所料不错,他麾下的铁戈营和折冲将军手下的积弩营都还在权衡利弊,并没有完全为你所用……沮渠青川,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坞外的沮渠青川听了这话好一会儿没动静,似乎是在掂量什么。李翩一语便点到了他的痛处,沮渠玄山初初宾天,眼下大军形势未稳,确实疏忽不得。
“李凉州,纵使今夜你能逃出生天,可我们的账还没算完,你且看好了。”沮渠青川冷声说。
又过了约莫一碗茶的功夫,忽听外面响起纷杂的马蹄声,紧接着是打马呼喝之音。马蹄声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走了?!”林娇生惊愕。
“嗯。”
“你怎么知道他会走?”
“先以空城计慑之,再以攻战计迫之。”李翩说得倒是挺容易。
林娇生“哦”了一声,刚要站起身,却被李翩用力一扯,差点儿摔倒。
“别出去,不可大意。”李翩把声音压得很低。
“啊?!你怕他在院外留了后手?”
“沮渠青川此人,你该比我更了解……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林娇生也警惕起来,转而问道:“眼下怎么办?”
李翩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把声音压得更低:“偷偷回城,别让他们察觉。”
说完这句,他看着身后那个塌了一半的灶台,似自言自语道:“这条道也不能留了,回去就得堵起来。”
李翩蹑手蹑脚往灶台下的密道口挪去,挪了两步却发现林娇生仍蹲在窗畔未动,于是悄声问:“你怎么了?”
林娇生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此刻他既不为自己背叛旧主而懊悔,也不为前路未卜而感伤,就是觉得胸腔内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憋闷。
他想,自己真是好个穿针引线之人,彻底将一只凶诈的狼引到了鹿王面前。
鼻腔内一阵酸胀难耐,林娇生再说不出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