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19节
昏暗的油灯照着上座枯瘦的手,笔走龙蛇,片刻后便写下一段经文。
李翩接过经文,一字一句念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注释1)
“李轻盈,这不是写给沮渠玄山的,是写给你的。既写于你,便归于你,你愿如何处置尽可自便,拿去吧。”竺因空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翩拿着那份写经走出禅房的时候,被夜风推了一把,感觉自己蓦地跌入一团黑雾之中。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而后又自嘲地笑起来。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这八个字像一把铁蒺藜扎向他的心头。
竺因空日日于声闻寺诵经,应该还没听说,他今晨当着城内士兵百姓那么多人的面,亲手杀了自己的主公,已犯下滔天大罪。
他死后会下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他已经没有来世了。
*
这边,沮渠成勇听李翩说这是竺上座的写经,不敢再怠慢,遂将经帛折好放回匣内,撇撇嘴让他们继续走。
李翩接过匣子捧于手中,来到沮渠玄山马前。
他以几不可察的幅度向后方觑了一眼,见沮渠青川领卢水营骑兵稳坐马上,也向他这边看过来。二人目光一触即分。
“呈来。”沮渠玄山面色阴沉。
李翩双膝跪地,先向河西王行了一礼,之后双手捧起锦匣举过头顶,将那匣中物呈递给河西王。
马背上,沮渠玄山伸出一只手,沮渠成勇赶紧屁颠颠跑上前,拿出匣内绢帛呈献于他。
“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沮渠玄山阴着脸将绢帛上的字念出,念完后他用那只独眼斜乜向李翩,问道:“这是什么?”
“药师琉璃光如来所发大愿,愿以己身为众生度厄。”李翩答得字正腔圆。
“这算是你的遗言?”
李翩摇头:“心愿罢了。”
沮渠玄山冷笑出声:“就凭你一人,你护得住这整座城池?不自量力的蠢东西!”
李翩仍跪在地上,半垂着头没有为自己辩解。
沮渠玄山倏地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李翩。
“孤先不杀你,孤要留着你慢慢折磨。待到屠城之日,还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看孤是如何报仇雪恨!李凉州,你仔细瞧瞧孤这只眼睛。”
李翩抬头看了一眼,沮渠玄山一只眼睛上蒙着黑布,另一只眼睛泛起厉鬼般的凶光。
“孤这只眼就是被你那兄长弄没的,”沮渠玄山咬牙切齿继续说,“卑鄙无耻之徒!今日,孤要你先替你那兄长赎罪,把你的一只眼偿还给孤。”
说这话时,沮渠玄山已然站在李翩面前。他身形壮硕魁梧,立于近前,只觉连头顶阳光都遮去多半。
只听“唰”地一声锐响,河西王抽出腰侧冷光森森的刀匕,一手握刀,一手粗暴地扯住李翩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
“李凉州,孤现在就亲手剜出你的眼珠,让你也尝尝当瞎子的滋味!”
第113章 身如琉璃(2) 是哪个王八蛋开的城门……
李翩被沮渠玄山侮辱地拎着头发,被迫抬眼看向面前这个魔王般凶厉之人。
经书中说,魔王波旬乃欲界第六天之主宰,又名极恶杀者。释迦牟尼尚未成佛时,波旬曾率众魔对之胁迫威逼,甚至妄图取其性命。
可笑的是,无论魔王如何凶狠,最终仍是一败涂地……李翩眼眸深处嘲意渐浓。
锋利的刀刃此刻就悬在他眼畔,天边秋阳滑落刃上,又在瞳中映出刺目寒光。
当一双姣丽凤眼对上一只阴鸷独眼,那双凤眼的主人原本平静的面容上突然绽出一朵戏谑笑意。
这贱兮兮的笑容反倒让沮渠玄山愣住,眼看就要扎下的刀刃蓦地滞在半空。
“你笑什么?”沮渠玄山语气森寒。
“我笑你,快死了还这么愚蠢。”李翩唇边笑容愈发肆无忌惮。
“你说什么?!”
沮渠玄山勃然大怒,用力拎着李翩的头发,尖刀对准那双好看的眼睛扎了下去。
“轰——!”
刀尖还没扎到眼睛上,耳畔便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就见滚滚白烟凭空腾起。那烟气不仅浓烈,且十分刺鼻熏目。
刹那间,沮渠玄山和李翩所在之处便被白烟完全裹住。
原本跟在沮渠玄山身后的亲军也都被这突然腾起的浓烟燎得痛咳不止。更慌乱的是他们所骑马匹,马儿被毒烟熏到,受惊扬蹄,你撞我我撞你,整个场面可称溃乱。
沮渠玄山的那只独眼亦被烟气所激,霎时只觉眼前白光刺眼,一片模糊。
就在浓烟惊起的同时,李翩用力一挣,躲过了沮渠玄山向他扎来的刀刃。紧接着,他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迅速向侧方倾身,藏在他身后的一道黑影闪电般向着河西王扑来。
人仰马翻的亲军们还未定神,就听一声嘶吼从烟气中传出,吼声里有暴怒和剧痛。他们听出来了,这声音正是河西王沮渠玄山。
有人强忍刺目的疼痛睁眼看去,隐约见白烟深处一个身形健壮之人正与一只硕大的黑影搏斗着。
那黑影有四条腿,像某种野兽,此刻它一口咬在健壮者的脖颈上,四只脚爪如铁耙般耙在那人身上——若论暴虐程度,这黑影完全不输荒野上残忍的孤狼。
“啊——!啊啊——!”
沮渠玄山看清了咬着自己的是一只黑獒。他感觉到那黑獒的利齿咬进了自己的颈肉中,所幸尚未咬到喉管。
这突然发起的攻击让沮渠玄山怒不可遏,恰好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他举起那匕首刺向黑獒腹部。
黑獒吃痛,松了口,从沮渠玄山身上摔跌下去。
沮渠玄山丢掉匕首,一手捂住血肉淋漓的脖颈,另一手就要去拔佩于腰侧的弯刀。哪知就在此刻,他忽觉背上又传来一阵剧痛,他能清晰地感觉,是一把匕首扎进了他的后背。
匕首就是他随手扔掉的那把,偷袭他的人就是李翩。
沮渠玄山大吼一声,“噌”地拔出腰侧弯刀向着身后之人猛砍过去。刺目的烟气中,他那只独眼已完全看不清状况,只能像头发了疯的黑罴,挥舞着弯刀四下乱砍。
李翩倏地闪身躲过,大喊一声:“云行之!”
黑獒再次扑上来,这一次它准确地咬在了沮渠玄山的喉管上,利齿几乎连根没入,鲜血瞬间漫流。
——烈风起,獒与罴,战艽野。
冥冥之中似有梵呗响彻云霄,声声震耳,诵无尚慈悲与哀恸。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也许是被咬断了声带,沮渠玄山口中发出的不再是狂吼大叫,转而变成一种更为瘆人的“喀喀”之声。
但他实在太过强壮,喉管都快被咬透,再加上后背还扎着一把匕首,饶是如此,他仍有力气掰着黑獒的头,硬是将它的利齿掰断在自己喉管中。
满口牙齿被一根根掰断时的惨痛,让黑獒也发出了骇人的嚎叫。
紧接着,沮渠玄山恶虎掏心一般掏向黑獒腹部,誓要把这黑狗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噗——”腥血喷出,腥气浓至残忍。
黑獒腹部刚被匕首刺伤,此刻又被沮渠玄山凶狠掏入,热血已将毛发全然打湿。它在剧痛中再次发出一声悲烈的哀嚎。
恰在此时,沮渠玄山听到耳畔传来“唰”地一声锐响。
他听得出来,那是他腰间所佩另一把弯刀被人拔出的声音。可他此刻与那黑獒缠斗正紧,根本无暇再去拔刀,所以那个暗中拔出他的弯刀并且一刀砍在他手臂上的人——又是他娘的李翩!
弯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来,沮渠玄山那只掏向黑獒腹部的手几乎被齐腕砍断,血如泉喷。李翩没来得及躲开,清俊容颜上立时浓血斑驳。
这发狠的一击让沮渠玄山终于再撑不住,跌跌撞撞向后连退数步。此刻他已是眼瞎、腕断、喉烂、背伤,数创在身却还能僵立不倒,如同砍不死的黑山怪。
李翩手握长刀断喝一声:“云行之,跑!”
浓烟略散,受惊的马匹也逐渐被控住,亲军们终于看清了烟气中发生的情景,俱是骇得瞠目结舌——白烟中,手握长刀的男子正挥刃砍向河西王。
刀锋从眼前划过,冷光冷雾诡谲交错,壮硕如恶兽的王终于“砰”地一声栽倒在地。
数丈外的沮渠青川突然反应过来,大声喊道:“流烟丸!是流烟丸!护卫大王!快!”
听他高喊着“流烟丸”,原本正要冲上前的亲军竟不约而同犹豫了刹那。
世人皆知,在广袤的河西大地西南方,有一座绵延千里的山脉,叫做阿耨达山。人们都说那座山上有无尽珍宝和无数离奇古怪之物,是一座当之无愧的神山。在河西提及阿耨达山,无一人不畏惧,亦无一人不敬仰。
其实“阿耨达”是胡人的叫法,那座神山在汉人的话语里被唤作——昆仑。
流烟丸和火浣布皆是出自昆仑神山的奇物。
传闻中那火浣布不仅可耐烈火焚烧,且其上若有脏污也必须用火来清洗;而流烟丸则更为诡异,它能在瞬间产生澎湃烟气,烟气有毒,能让人双目剧痛无法视物,口鼻难以呼吸。
当年河西土地还割据在安定张氏手中的时候,西域诸国曾向张骏进贡汗血马、孔雀、巨象等珍奇。传闻中说,进贡之物远不止于此,流烟丸和火浣布也是在那时被送到安定张氏手中的。
后来张氏没落,秦国天王苻坚听说了这两件奇宝,曾就此事问过归义侯张天锡。
张天锡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苻坚以为他是不想说,很不高兴地冷哼一声。
其实彼时安定张氏内讧,张天锡乃篡位者,他是真不知道那些宝物都去哪儿了。
时至今日变故突发,众人这才知晓,原来当年那枚流烟丸竟是落到了陇西李氏手中。且就在今日,被凉州君李翩用在了对河西王沮渠玄山的狙杀之事上。
此刻果如传闻所言,所有靠近烟气的人都被刺得双眼如瞎,泪流不止,混乱的哀叫声回荡在敦煌城外旷阔的大地上。
在这些被流烟丸的毒烟熏刺的人中,却有一人是个例外。
李翩的双眼也被毒烟激得红肿落泪,可他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烟气所带来的痛楚。
他既不闭眼,也不惨叫。在沮渠玄山和云行之搏斗的过程中,他甚至能准确而冷静地判断形势,趁着獒与罴你撕我咬之时暗中偷袭。
说来可笑,他能在流烟毒气中行动自如,竟是拜宋澄合所赐。
当年他这双眼睛被宋澄合故意以炭烟熏燎数次,以至于落下无法痊愈之病根。时常疼痛模糊的双眼,让他耐住了现在这种痛苦。
流烟丸是李忻留给他的,眼疾是宋澄合的手笔——只能说世间万事皆有因果,爱恨输赢纠缠不清,最终讽刺至极。
“云行之!”李翩再次扬声喊道,“逃!快逃!”
够了,云行之和他配合着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虽然视物不清,但他知道云行之受了很重的伤,他不能再拖累对方。
就是在沮渠玄山向敦煌城抛掷人头的那天,他和云行之躲进鹿脊居的后罩房内整整一宿,将此次以身涉险狙杀河西王之事仔细推演了一遍。
他们要做的,是在千军之中取敌王性命的万难之事。
李翩想,所幸上苍待他不薄。就算他既无楚霸王拔山之力,亦无赵子龙长坂坡之勇,可他因自己对待万物生灵的善意而得到了云行之的耿耿忠心,又因这沉重不堪的陇西李氏出身而得到了流烟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