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11节
话说到这份上,乔霜也不再强撑,轻声应道:“好,过了戌时我让阿泉来替我。”
云安回头看着仍睡在城墙边的北宫茸茸,继续吩咐道:“我现在要去七宝堂找索郡丞,等北宫女郎醒了,你安排人把她送去鹿脊居。”
乔霜一听这话瞠目结舌:“啊?鹿脊居不是凉州君的宅邸?北宫女郎和凉州君……”
云安知她起了误会,以为茸茸是夹在自己和李翩之间的第三者,遂笑着冲乔霜摇了摇手。
哪知她这一笑,乔霜更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从来不苟言笑的将军,竟如此温柔地笑了?!
是自己累得要死已经累出幻觉?!
“将军……你……笑了……”
云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对乔霜胡乱解释两句,怎料瞎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得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粗鄙不堪的大嗓门。
“贱骨头!老子可算是找着你了!”
云安回头一看,竟是孙老三和他那续娶的婆娘。
此刻,这俩人你拉我拽正气势汹汹地冲着云安奔来,半路有女军上前阻拦,却被孙老三以胳膊肘猛顶胸前,疼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看着孙老三气焰嚣张的样子,云安面上笑意倏地消失无踪。
“你个下贱东西,老子来问你,为何要闭城?!”行至云安面前,孙老三喷着满嘴臭气大声吼叫着。
“兵临城下了,你眼瞎吗?”云安答他。
孙老三倏地愣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被云安这样顶撞。
过去他闺女还不是将军的时候,对他的态度是能躲就躲,后来成了将军,对他的态度是冷淡漠然。但无论哪种,他仗着自己闺女知书懂礼,定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亲爷不敬,遂愈发嚣张跋扈。
谁承想今日这贱丫头竟然……转了性子?!
孙老三抬手指着云安,口沫横飞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当你老子不知道?敦煌早就投降河西王了,我问你,是不是那个凉州君又要造反?王八羔子!当百姓的命不是命?!”
孙家婆娘也在一旁哭哭啼啼:“你们这君那王的见天打来打去,可苦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平白无故跟着遭殃。咱们只想好好过日子,连这都不行吗?”
云安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人,心想,其实她说的也不算错。上位之人你争我夺,可不就是苦了底下的百姓。但他们此刻骂凉州君却是骂错人了。凉州君无论献城还是守城,都是在尽自己最大努力保护百姓不受屠戮。
孙老三见云安沉默不语,以为她是理屈,呲牙怪笑道:“这回你没话说了吧?你们这群整天吃香喝辣的王八羔子!开城门,让你老子出去!老子要去酒泉,老子才不想陪着你们熬死在城里!”
“不行。”云安利索地拒绝了。
“你说什么?!贱骨头,你既然是什么护军将军,怎能把自己亲爷关城里?!老子可不想被关起来!”
孙老三每次都是说着说着就要动手,此刻,他再次边骂边上前推搡云安。
云安被他用力推搡着,心头蓦地升起一股烦躁。
好多年没感受过的怒火,此刻就如同埋在冰川之下的岩浆,隐秘地沸腾着。现在只需某个人为其打开一道缝隙,那怒焰定能将压在头顶的一切都掀翻。
什么冷静、隐忍、退让——去他的!
就在孙老三再次冲着云安伸出那双粗黑爪子的时候,她抬手就给他拍开了。
“啪”地一声脆响过后,孙老三立时发出一声痛呼——云安可是提得动沉锋的女将军,手上力气实在不小。
亲爷被亲闺女当众拍了一巴掌,孙老三已然气得歪鼻子瞪眼,只见他扬手照着云安脸上就是一个耳光甩了下去。
——这场景分外熟悉。
当初孙老三在玉门大营要钱的时候,云安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他当场就扇了云安一耳光,扇得脸都肿了。后来他不仅讨得钱币,还抢走了云安的小银冠,耀武扬威地离开了大营。
今日孙老三又打算故技重施,可这故技施到一半,巴掌没扇下去,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剧痛。
孙老三猛然发出惨叫:“松开!给老子松开!”
原来是云安在孙老三的巴掌快要落下时,一把擒住他手腕,反手一拧就将整条手臂拧在身后,孙老三瞬间疼得嗷嗷乱嚷。
他喊着让云安放开,可云安偏不放。不仅不放,还将他另一只乱挥乱打的手臂也捉住用力反拧。
现在可好,闺女没打到,自己两只胳膊却都被拧在身后,孙老三只能弓腰撅腚哎哎哟哟地叫着。
孙家婆娘见势不妙,正想帮着孙老三一起哭喊,却被云安抬眸一瞪,霎时噤声——云安眼中已不再是漠然冰雪,而是一片熊熊炽火。
自这婆娘嫁给孙老三,跟他去玉门大营闹事这么多次,从没见过云丫头眼中有这样的神情,她被唬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孙老三见自己婆娘也吃了瘪,更是不住嘴地辱骂:“贱骨头!不孝种!你有本事就把老子关起来!天打雷劈的不孝种,你不得好死!”
乔霜站在旁边实在听不下去了,上前好言劝道:“孙家阿叔,现下咱们决计不能开城门。您出去也没用,城外全是敌军,您去不了酒泉的。”
“我呸!你他娘的休想骗老子!老子只要出了城,有得是法子!”
乔霜轻轻叹了口气,真是好言难劝要死的鬼。也不知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觉得闭城是要害死他,难道出城一头扎进敌军阵中他就能活?
如此刚愎自用之人,连乔霜这样活泼开朗的性子,都觉得一个头十个大。
云安的耐心也几乎消耗殆尽,她懒得再跟对方掰扯,手上使劲一推,孙老三立时踉跄几步栽倒在地。
“拿竹筥来!”云安高声喝道,“送他出城!”
孙老三摔在地上原本还要痛骂,可一听云安竟同意送自己出城,立刻又得意起来。
“这么多人都拦不住你,你非要出城。好!”云安极力压着心内火气,一字一句说,“但城门不可开,让她们用竹筥放你出去。”
*
乔霜领着孙老三和几名女军登上城墙,放眼远眺,此刻天色已暗,天地尽成一片蒙蒙青灰,可远处敌军的白刃与兵甲却仍瞧得清晰——沮渠大军已在城外不远处扎营,他们将敦煌城密不透风地堵了起来。
云安没有跟来,她像是不想再看孙老三一眼。
乔霜抬手指着那些敌军,问孙老三:“孙家阿叔,你真要出去送死?”
孙老三“呸”地一声吐了口浓痰,大喊大叫道:“少他娘的废话!放老子出去!老子有的是办法!”
至此,饶是明知他是云将军亲爷,乔霜也实在忍无可忍地斥道:“凉州君有令,全城百姓皆战备,你却仗着身份在此胡闹!将军宽容你,我可不宽容!你再胡闹就扔去大狱关起来!”
孙老三一听乔霜说要关自己,顿时嚎得更凶了,恨不能将毕生所学脏言秽语冲着乔霜尽数吐出。他知道,自己越是撒泼不要脸,云安就越是拿他没办法——毕竟,云安是将军,不能带头不孝,更不能似他这般不要脸。
乔霜一个姑娘家,被孙老三的脏话骂得面颊通红,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正闹着,便见几个女军送了竹筥和麻绳过来,说云将军已经去了七宝堂,临走的时候交待,子时过后偷偷送孙老三出城,切勿惊动旁人。
那边孙老三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以为自己确实捏住了闺女。这边乔霜却心有疑窦,将军明知敦煌已被包围,仍答应让他走,究竟是为什么?就不怕他落到沮渠氏手中?
乔霜想不明白云安这是要做什么,但她知道,云安一定有自己的考量。
*
当天夜里,依照云安的吩咐,女军以竹筥和麻绳把孙老三从城头送了下去。
孙家婆娘原本也是打算一起走的,可她看到城外白刃森然的敌军时却犯了怵,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凉州君,留在城内。
乔霜瞧着孙老三消失于茫茫夜色中,忍不住双唇紧抿。这孙老三就是个农夫,定然逃不出沮渠大军的包围圈,所以……将军如此做,难道竟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的”这念头一出,乔霜顿觉后背一阵凉飕飕。
第105章 盲龟浮木(1) 情字如盲者摸象,各有……
打发了孙老三之后,云安也去往七宝堂。
到得堂内,恰好遇见索瑄、宋浅、张元显等人正在商议城守事宜。
云安径直走向宋浅,礼道:“宋长史,请分派手下军士挨家挨户告知,眼下敌军困城,百姓不得擅自至城门处吵闹。”
宋浅将一张桑皮纸递给云安:“正说此事,现已列了七禁。云将军领兵资历老练,还请帮着看看。”
云安接过那张桑皮纸,只见上面写着:一禁吏卒擅离职掌,二禁民人奔走街巷,三禁城内妄杆高物,四禁吹击器乐,五禁怪异哗众,六禁随意取水浆,七禁举火。
看完之后,云安将桑皮纸还给宋浅:“不妨再加一条——八禁私传窃语。”
宋浅稍一思忖便明白了云安的意思,闭城之际最忌谣言扰乱民心,倘若民心离散,则此城危矣。
很快,写好的“八禁”文书便交由书佐誊抄,众人又开始商议守城时用人用物之事。
若说守城必须之人,除戍卫兵士外,铁工、木工、竹工、衣补妇等工匠和手艺人最是紧要。另外,百姓中年轻力壮者将作为城戍军备,此时亦受征用。
而守城所用之物除兵械外,还要由百姓来准备水缸、杂柴、席褥、草苫、恭桶等,这些也要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待种种杂事商议妥当,竟已是亥时末。
宋浅和张元显已先行离开了七宝堂,云安却仍坐于堂内一动不动。
索瑄见她面容苍灰、唇无血色,忍不住劝道:“常宁去歇息吧,七宝堂今夜由我守着。你刚离了战场又这般操劳,会吃不消的。”
云安抬眼看向索瑄,忽然问道:“李凉州在金帛库内究竟是做什么?”
李翩自午后进了金帛库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算算已将近四个时辰。
“他没告诉你?”
“不曾。”
“既然明府没说,定然是另有安排,我也不好拆他的底……常宁,要不等他回来,你自己问他。”索瑄面露难色,十分纠结地说。
云安没为难索瑄,可她敏锐地抓到了对方话语里的一处破绽——索瑄说“等他回来”,这意思难道是,李翩已经不在敦煌城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个疑问压在眼眸深处,暗中打定主意,下次李翩再去金帛库的时候,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跟进去,看看那里面究竟有什么隐秘。
“你在城里没有落脚的地方,今夜去何处歇息?”索瑄问道。
云识敏自养女变成一位冷冰冰的将军后就彻底搬去了千佛洞,云安平日也都待在玉门大营,父女二人在杂石里的那个家早已是人去屋空,梁上蛛网都不知结了多少。
而云安少女时的那些女伴也早就各为人妇,萍水人潮。现下细细想来,这偌大一座敦煌城,竟连她可以睡个安稳觉的地方都没有。
云安想了想,说:“我去鹿脊居。”
索瑄微怔,忽地想起那日筵席上李翩曾出言戏弄,说什么鹿脊居内的欢喜阁就是给云将军留着的,而那时候云安则是毫不客气地让李翩去另觅旁人……思至此,顿觉世间情之一字直如盲者摸象,各有各的障目和困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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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安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到了鹿脊居。一进门就看到云行之和北宫茸茸两个人乌眼鸡似的瞪着对方,像是刚刚大吵过一架。
北宫茸茸眼圈通红,云行之脸涨得通红,两个人往那儿一凑,好一对红烧狮子头。
俗话说,猫狗打架,主人遭殃。玉门大护军领兵沙场都没这种折磨,此刻竟突然感受到了何为一个头变五个大。
北宫茸茸见云安来了,飞扑到她身上,扁着嘴要哭。
云安抬手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问道:“怎么了?”
茸:“他骂我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