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04节

  吾曾驾扁舟寻北海若,
  廿九载方信其乌有。
  但见鲸涛鼍浪倏尔消,
  故怃然垂首长叹息:
  天风起何急,
  骇浪灭何速。
  瀛寰纷纭还复送,
  千古兴衰几轮回。
  问客子他乡宁康,
  浮生忽忽,
  无所凭力。
  五帝清庙安在?
  猗竹君子云胡?
  过眼桑田海市。
  惟愿耄耋仍有知交待,
  幸甚并辔同游吾与汝。
  写完后李翩并未搁笔,而是将每句话的尾字圈了出来。云安凑过去一看,霎时惊得瞠目。
  只见哪些被圈出来的尾字组成了一句话——若、有、消、息、急、速、送、回、康、忽、力、在、胡、市、待、汝。
  这根本不是什么文绉绉感慨天地万物变化的《答客书》,而是一封密信!
  沮渠青川真是狡猾,他不用藏头,因为藏头容易被发现,所以他用藏尾。
  云安和李翩对视一眼,现在全都合上了,李翩此前猜的一点不错——林娇生果然是沮渠青川打发来的察子。
  云安面容严肃地问:“要我现在回去绑了他吗?”
  李翩却摇头:“留着。”
  “留着?!”
  “扮猪吃虎,小心老虎没吃到,反将自己送入虎口。”
  看着面前这封藏头露尾的《答客书》,李翩玩味地笑了——说实话,他对景熙侯沮渠青川越来越感兴趣了。
  *
  讲完这一茬,凉州君仍用他那种半眯眼睛的欠抽神情看着林娇生。
  “怎不说话?”李翩问他。
  林娇生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夸你?夸你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这倒不用。我就是好奇,倘若河西王知晓他被自己的亲弟弟算计了,不知会做何感想?”
  林娇生脸色发白,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倘若沮渠玄山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情况,一定会大骂全天下心机狡诈之人全都该死!
  李翩在确认了林娇生是沮渠青川的人之后,故意让云安带他来参与商议军机,再之后又故意让他放消息给沮渠青川。
  以沮渠青川的聪睿机敏,他一定会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诱导河西王去走有埋伏的北线——借刀杀人。
  在那之后,河西王所率大军会在伊稚斜瀚海全军覆没,沮渠玄山没有世子,依照兄终弟及之制,沮渠青川便可顺利嗣位。而只要沮渠玄山一死,敦煌城的百姓也可免罹屠城之祸。
  谋划闭环,每个人都将得偿所愿。
  “多谢你啊,林家小郎君。看来扮猪吃虎这事,你还太嫩了些。”
  林娇生的面色愈发难看。此地荒无人烟,只不远处有一座芦亭和一个明显荒弃的烽燧,人也只有他和李翩,外加那几个假扮流寇的太守亲随。李翩若是在这儿活埋了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李凉州,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林娇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没好处,所以我改主意了。”李翩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你要干什么?!”
  “早听说林家小郎君惯会穿针引线,所以我想让你在我和景熙之间也引一引。若我所料不错,除了胡市上的接应之人,你定然还有其他办法知会他,你就告诉他,我要与他面会。”
  “我知会不到他。”林娇生想也没想就答。
  李翩却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红纱衣,慢悠悠地说:“反正天色还早,不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就在你装病的这几天,云常宁已差人将茸茸也送回了城内。若是你不肯的话……北宫茸茸,她很可能就活不过明天了。”
  一听这狗东西竟然拿茸茸威胁自己,林娇生简直气得目眦尽裂,厉声喝道:“李凉州你还是不是人?!你敢伤害茸茸,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翩凤眼微挑:“你是想看着茸茸死,还是让我和沮渠青川见面。一边是情义,一边是忠心,林蔚,你自己选吧。”
  林娇生只觉怒火中烧,再控制不住自己,劈手就朝着李翩攻了过去。李翩灵活地躲过对方这毫无章法的攻击,紧接着反手一擒,林娇生的胳膊直接被扭在了身后。
  凉州君也是一点儿没给他留面子,抬腿一踹,林娇生再次扑街。
  这一次扑得太狠,径直啃了一嘴土。林娇生吐掉口中土渣,满眼怒焰。
  李翩却根本没在意林娇生眼中腾起的怒火,他转身望着眼前的旷野和更远处的连绵山脉,忽然话锋一转:“林蔚,我知道你厌恶战火和纷争。”
  “对!你想怎样?!”
  “我想告诉你,我们不挑起战火,但我们也不惧怕战火。”李翩“唰”地扬起衣袖,指着远方,“看见这遍地的骆驼刺了吗?它们低贱卑下,又身处厄境,可它们却自己为自己挣出了勃勃生机……”
  李翩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林娇生,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他知道,以林娇生的聪敏,一定能听懂他的未尽之词——
  再卑弱的野草,都顶着自己的苍穹;再鄙贱的脊梁,都撑着自己的坚韧。
  百姓们活在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值得。
  为这“值得”二字,我们万死不辞。
  第98章 如是因果(3) 此一去生死未卜,惟望……
  又等了大概半个月,探马的军报终于送至玉门大营——河西敌军已由张掖出发,直奔敦煌而来。
  云安早已点好手下几乎全部铁娘子,在接到探马军报的当日,所有人披袍擐甲。
  这是一场硬仗,她们要用五千人去抵挡几乎十倍于自己的敌兵,“玉门五校尉”将率领手下女军,与她们的将军同生共死。
  “玉门大护军,婉仪将军,云安!”
  “玉门军,沉石校尉,乔霜!”
  “玉门军,射山校尉,马兰花!”
  “玉门军,折风校尉,孟菱!”
  “玉门军,扬泉校尉,毌丘怜!”
  “玉门军,平沙校尉,苏绾!”
  角声起,鼓铿鸣,令官高呼:“拔营——!!!”
  轰隆隆的奔策声回荡于戈壁之上,马蹄声如擂鼓,千匹战马撞开烈风,向着敦煌城的方向奔冲而去。军前策马打头的是旗官,牙旗高擎,迎风动荡。
  云安抬眸看了一眼自己的牙旗。
  从前那面绣着“婉仪”二字的牙旗,已经被李翩亲手烧了。现在用的是一面新旗,这旗是李翩着人为她重新绣的,旗面上只有一个大字——“云”。
  绣娘的手艺特别好,那“云”字绣出了一派飞扬跋扈舍我其谁的气势,真像是刚从祁连山的山尖上摘下的狂云,还带着天穹的高旷和孤寒。
  “驾——”云安长鞭扬起,一马当先。
  她骑的这匹枣红色牝马直似肋下生双翼般,踩着风向前冲去。这马来自于大宛,它的父母都是最优良的大宛天马。它虽是一匹牝马,却丝毫不逊于那些高大壮硕的牡马。
  五千娘子军经过敦煌城下的时候恰是正午,原本应该马不停蹄飞驰而过,谁知打头的云将军却忽地拉紧缰绳停了下来。
  众人也随之停下。
  在正午浓烈的阳光中,所有人都看见,城楼上立着一人。
  那人身着触目的红纱衣,站在烈日下像是要烧起来,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阳光的暴烈,只一动不动地望着城下即将投身战场的女军们。
  云安也抬眸望向那人。
  暴戾的烈日像匕首一样刺在头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可那红衣君子和银铠女将就这么遥遥对视着,一人城上一人城下,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也不知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想,也许他顶着烈日等在城楼上,是专程来为她送行的。
  “此一去生死未卜,惟望君安。”
  少顷,云安收回目光再次夹紧马腹,率领女军向着伊稚斜瀚海的方向呼啸而去。
  *
  娘子军们先经过一片草滩,之后就是戈壁,再往前,但见前方大片怪丘林立。
  云安令所有人下马扎营,在此过夜。大约又等了三日,斥候快马加鞭送回消息,沮渠大军已经朝着这边来了。
  第四日黎明,天边刚升起一丝曙光,娘子军们将马匹留在戈壁滩上,只留少数辎重兵把守,而后所有兵士带齐武器干粮,徒步走进了前方那片土丘怪石遍布之地。
  探马暗报说,河西国前些日子曾派遣一队斥候来此打探路线,见此地果然有路直通敦煌。他们经过了一处荒芜的浩大戈壁,见戈壁上立着许多怪异土丘,除此之外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听了这消息,云安在心底冷冷一哂。
  河西大地广袤无垠,地形亦变化多端,那些姑臧人并不熟悉酒泉以西,仅凭肉眼所见便以为这里不过是一片丘石路,实在可笑。他们不知道的是,当地牧人曾给这里取名叫“恶鬼之墟”。
  在那些穷苦牧人之间流传的一句话是:“恶鬼埋在石头下。”
  娘子军们在进入“恶鬼之墟”后迅速分散开,各自隐藏于那些奇形怪状的丘石之后。她们已将平日所穿绛红军衫换成了土褐色,此刻就像一粒沙一把土那样融入戈壁的荒凉之中。
  她们在等,等着沮渠玄山来送死。
  云安望着东升旭日,在心里估算着时辰,此刻差不多已是巳时过半,敌军应该快到了。
  她将手按在腰间悬挂的重刃“饮红”上,感觉手心渗出一层薄薄汗意。
  就在她无意识地摩挲“饮红”的时候,忽地察觉到大地深处传来隐隐震颤,紧接着,轰隆隆的奔踏之感越来越明显。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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