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02节

  沮渠青川说完这些,也不逼林娇生,也不放开林茂和林蒙,就立在崖边的空地上等着。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天风无辜地徘徊耳畔。
  “……请大将军为仆……为仆裁决……”
  仿佛过了一整个磐石劫那么久,林娇生忽然迟疑着开口。
  他这话说完,沮渠青川却“嗤”地笑出声。
  林娇生蓦然抬头望向沮渠青川,沮渠青川也看着林娇生,四目相对的瞬间,林娇生读懂了对方眼中深邃的含义——有些事可以假手旁人,但有些事一定要亲手去做。
  ——不亲手做,就没有意义。
  “林蔚!父亲平日总说你像个小娘子,想不到你果然如此阴险毒辣!你就是个毒妇!毒妇!”
  一直以来只会帮腔的林蒙这会儿倒是颇有自己的主张了,口沫横飞地冲着弟弟大喊大叫。
  他这么一喊,林娇生也想起了平时父亲和兄长们骂他的话——你不阳刚,你不成器,你像个小娘子。
  按照他们辱骂的逻辑就应该是,阳刚是好的,娘子是坏的,是这意思吧?
  在父亲眼里,兄长很阳刚。
  可在林娇生眼里,兄长的阳刚是——看不得穷人家的孩子赵启比自己出众,那就直接动手杀掉;看上了农户家的闺女,那就二话不说绑来做婢;甚至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厌恨,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欺辱。
  妒忌比自己强的,霸凌比自己弱的,抢夺不属于自己的,作践与自己不同的……如此种种,皆是暴行。
  暴行,就真的等同于强大?
  以暴行攀上顶峰的人,定会被暴行反噬;而真正的强者,他们是被人敬爱着的。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暴行反噬该被反噬之人,用这条命去爱值得被爱之人。
  想到这儿,林娇生忽地释然了。
  他像浑身沾血的魍魉,一步步走向林茂,用血淋淋的手拽起大兄的衣襟将人拽到了悬崖边——这个位置正是刚才他被大兄按着的地方。
  林茂满嘴血沫,已经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他真是打死也想不到事情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
  那边仍旧跪在地上的林蒙已经开始浑身打摆子,忽觉腿部一股热流,他被吓失禁了。
  他们的弱弟,是一个本性纯良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很容易被欺负。从小到大明里暗里,他们欺负弟弟的次数简直数都数不清,弟弟从没说什么,以至于他们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可是现在,弱弟要让他们将抢夺的那一尺还回去了。
  悬崖下的罡风猛烈地吹在脚底,像掌握生杀大权的神明。
  恶人会不会被神明咬碎呢?林娇生听着罡风过耳,忽然没来由地想。
  “林蔚!你敢杀自己亲兄弟!你就是个疯子!疯子!你不会有好报的!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啊——!!!”
  惨叫声由近变远,回荡在山崖间,变得越来越空旷,直到彻底消散于罡风之中。
  还有一个……林娇生回头看着二兄林蒙。
  “阿蔚,阿蔚,你清醒点,阿蔚,救命……救……”
  林蒙太胖了,此刻瘫在地上就像一堆烂肉,林娇生刚才在悬崖边挣扎的时候双手都被弄伤,十指连心,此刻手指钻心刺骨地疼,致使他拎着对方衣襟,拎了几次竟都没拎起来。
  沮渠青川又冲亲随打了个眼色,那几人正要上前给林娇生帮个小忙,却见林娇生咬牙忍着钻心的疼,硬是将林蒙拖着,拖至悬崖边。
  天刃山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刃,一刀扎进河西大地的心口处,而这断崖则是利刃的刀口,从这里摔下去,尸骨无存。
  躲在巉石后面的北宫茸茸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但她的眼神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像是将一些从前她完全不懂的东西揣进了心里。
  尘埃落定,林娇生怔愣地看着空荡荡的悬崖。
  其实刚才沮渠青川状似自言自语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出来了,“杀兄”是沮渠青川问他要的投名状。
  这投名状他给了,从今往后,他就是可以让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彻底信赖的人了。
  又是数年后,林娇生接到了沮渠青川的密令,安排他去敦煌打探消息。
  离开姑臧的时候,沮渠青川给了他四个字——见机行事。
  第95章 如是因果(1) 绑你来,自然是要杀你……
  沮渠青川在和氾归私下会面后的次日,拿着林娇生从敦煌送回来的蜡丸,不慌不忙地进宫去了平章殿。
  平章殿位于姑臧宫城中心,是整座宫城内最气派之处,大殿东北角的偏殿,远离孟太后所居永寿宫的方向,沮渠玄山嗣河西王之位后便时常在这里“一人我饮酒醉”。
  通传过后,内侍引着沮渠青川去往偏殿。
  今日天气不好,浓云密布。廊庑外的灰霾似一群无路可去的哀魂,悲戚地游荡在人间。
  走着走着,沮渠青川忍不住伸手抓了一下,顿觉指缝间淌出潺潺哀哭。
  入了偏殿抬眼一看,胞兄大咧咧坐在高位上,叉着腿,一足垂下一足曲起踩着榻畔,手里端着一大碗酒正喝得痛快。
  见他进来,沮渠玄山十分高兴地放下酒碗招呼他:“青流儿,快来!快来陪孤喝两碗!氾远志这没出息的总是一碗就倒,丢人现眼!”
  殿内的暗影中端正地跪坐一人,正是通事舍人氾归,此刻听河西王点自己,赶忙行礼道:“大王恕罪。”
  沮渠玄山大手一挥:“少拿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来糊弄孤。什么恕罪恕罪的,孤要是想治你的罪,你有十颗头都不够孤砍!青流儿,快来!”
  沮渠青川走向胞兄的时候经过氾归身旁,二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
  “还磨蹭什么!快给景熙侯把酒布置上!”沮渠玄山并未看到那二人暗中串通的样子,仍随意地箕踞高位,冲着殿内宫婢喊道。
  宫婢们正要去布置食案酒水,沮渠青川却做了个手势:“不急。”
  “怎么了?”河西王见胞弟不肯陪自己喝酒,面上浮起些不快之色。
  “臣今日来是想禀奏大王,察子送回消息,李凉州已经知道了我们在张掖点兵之事。”
  河西王哂笑一声,不屑道:“李凉州那头瘸鹿知道我们的动向了?这也正常,我们数万大军集结张掖,纵使他再如何日日放荡轻佻,也该有所察觉。”
  “悬泉大营现有甲兵一万,玉门大营五千,合万五千人。”沮渠青川继续说。
  河西王那只独眼里闪出一抹狞狰的光:“只这区区万五千人,还不够塞牙缝儿的。孤想要的人命,可远远不止这些。”
  沮渠青川听出来了,最后这句话的意思仍是要屠城。但他今日不想在这件事上再与胞兄闹矛盾,他有必须做决定的、更重要的事。
  只见沮渠青川微微叹了口气,凝声说:“大王,倘若他们打得是鱼死网破的主意,我们也未必能赢。”
  河西王登时横眉倒立,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王可还记得四十年前,秦国天王苻坚亲率八十万大军出征,却惨败于晋人谢玄八万军士之手。”
  ——淝水之战。
  沮渠玄山倏地沉默了,他怎会不记得此事。
  彼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二弟白泽也是个整天只知撒尿捏泥巴的小傻子,幼弟青流儿甚至都还没生下来。
  那时候他们跟着父亲沮渠蒙逊住在临松。父亲颇有才华,可手中却无权无势,遂只能借着酗酒打猎来掩饰自己的野心和能力。
  淝水之战后,秦国天王苻坚为羌人姚氏所杀,三河王吕光趁机割据河西以自立。
  吕光乃氐族出身,据有河西后实行抬高氐族、排挤他族的手段,后来又听信谗言,杀了他们的大伯沮渠罗仇。
  自那以后,父亲终于不再假装韬光养晦,而是开始循序渐进图谋自己的霸业,终于在十年后拥有了河西国。
  倘若没有淝水的惨败,也就不会有此后河西的动荡和争霸。
  当年能有八万人抵挡八十万人的壮举,今日又焉知敦煌的一万人挡不住姑臧的五万人?
  想到这些旧事,沮渠玄山终于收起面上轻蔑之色,问胞弟道:“青流儿,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对策?”
  只见沮渠青川上前两步,将手中握着的一枚蜡丸呈给胞兄。
  “大王,这是昨日收到的敦煌密报。”
  沮渠玄山接过蜡丸,取出内中布条,皱着眉头看完了其上内容:“这消息……可靠?”
  “回大王,可靠。”
  沮渠玄山仰头饮下碗中酒液,满足地打了个酒隔,将他那带着一只黑窟窿的眼睛转向胞弟,上下打量片刻,这才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消息?”
  他语气不好,明显对景熙有密信这事产生了猜忌。
  沮渠青川赶忙解释道:“是林所浩的小儿子派人冒死送回来的,大王知道,臣与他颇有些交情。”
  原来是那个叫什么娇生还是惯养的,河西王嫌弃地撇了撇嘴:“他?孤记得他,是个只会穿针引线的没用小子。”
  “禀大王,也许恰是因为他只会穿针引线,陇西李氏对他不大提防,这才能顺利拿到暗报。”
  沮渠玄山再次低头看了看手中布条,思忖道:
  “这上面说,敦煌城的北边有个名叫伊稚斜瀚海的地方,本是荒无人烟之处,但因冥水改道,有牧人发现,那里有条通路可直抵敦煌。……青流儿,你是想取道伊稚斜瀚海?”
  “大王明鉴。我们与其走老路经过悬泉与敦煌守军硬拼,不如直接取道向北,从伊稚斜瀚海迂回至敦煌城下,如此一来,既能保存我军实力,还能杀李凉州个措手不及。”
  听胞弟如此说,沮渠玄山半晌没接话,可他那只独眼中却再次显出一抹狠厉奇诡的光。
  沮渠青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胞兄,此刻他心里亦是十分忐忑。
  林娇生传回来的暗报上写了三个消息:第一,伊稚斜瀚海有条路能直抵敦煌;第二,刘骖说他们有把握能将河西国军队拦在悬泉;第三,伊稚斜瀚海有伏兵。
  沮渠青川给胞兄呈了前两条消息,却将最后一条撕掉了。
  他的目的就是要引诱沮渠玄山走伊稚斜瀚海。
  高位上的河西王忽然扭头问跪坐其下的氾归:“氾远志,你如何看?”
  氾归:“回大王,臣以为大将军所言甚是。臣幼时也曾听爷娘说过有这么一条路,可这百年乱世,这路鲜为人知。如今我们既已得此消息,不妨尽用一用。”
  “好!那就这么办!大军不日便可开拔,届时分出二校兵马走悬泉作障眼,其余人等皆由本王率领,从伊稚斜瀚海迂回至敦煌城下!”河西王朗声大笑。
  谈完了正事,沮渠青川留在偏殿陪胞兄饮酒,又聊了聊姑臧城这些时日发生的闲事,什么国子学舍的房顶被雷劈了,东苑城的林子里发现了几头比人还高的野罴,安国寺的高僧昙无忌前些天圆寂……直等到白日彻底转为昏沉,这才离开平章殿。
  他原打算顺便拐去永寿宫瞧一瞧太后,才走到宫廊外,就见氾归隐立于廊后。
  见沮渠青川向这边走来,氾归却并未迎出,只是等对方走到他身旁时,才低声问道:“您这是打算借刀杀人?”
  “怎么?”沮渠青川放慢了脚步。
  “您想跟李氏联手,只怕到时敦煌会被李氏攥得更紧。”
  沮渠青川轻笑一声:“远志,一个小小的敦煌城和整个河西国,孰轻孰重,你连这都拎不清吗?”
  说完这句,二人正好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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