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79节
云安也站在女军中间,她抬头向夯土台子看过去,只一眼,心跳便停了半拍。
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李翩。
他果然也来了……云安忽然紧张起来,只觉兜鍪沉甸甸地压在头上,压得她一阵头昏脑热。
李翩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宽袍大袖,内里月白,外罩松花绿,整个人澈中有寒,耀外倨内,一眼望去高节如竹——是披着一身冷雨的青竹。
他长身英立于李椠身后,望着土台下黑压压的女军,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拄拐,这么说,他的腿应该已经全好了吧?
他看见自己了吗?
应该没有,这么多人都穿着同样的衣衫,他恐怕认不出来。
他在看哪儿呀……他要是能认出自己就好了……
云安正禁不住一通胡思乱想,忽听得耳畔响起掌旗职志的大嗓门:“将军有令,明日往西胡杨林田猎——”
掌旗职志策马于女军方阵中来回穿梭,边跑边继续喊:“各曲曲长选派精兵——”
声音渐远,却仍听得清晰:“令其参备此次田猎,不可耽误——”
军队的田猎并不是为了猎只兔子抓个野猪打牙祭,而是军事训练方式的一种,早在西周时期便已有之。因田野奔猎时的骑射及士兵之间的配合与战场十分相似,故而无战事时便以田猎活动作为练兵的补充。
原以为今日要在校场上为李椠演练战阵之仪,谁知却并未如此,而是突然传令说要田猎,想也知道,这恐怕又是李椠一拍脑壳拍出来的馊主意。
掌旗职志传令完毕,大家又在逐渐攀升的骄阳下站了一会儿,之后所有人依照自己所属队、屯、曲、校,各自列队进行日常操练。
云安虽已是军正,却仍跟着张枣儿训练。
只是今日训练的时候,她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总感觉有一道目光一直纠缠在自己身上。可当她四下望去,却并未瞧见有谁在看自己。
“云军正,刀剑无眼,别走神啊!”同队的女军孙蒲拎着环首刀逼至云安面前。
云安赶紧挥刀抵挡。
“瞧什么呢?瞧太守身后那位风流郎君吗?”孙蒲边说边挥刀向云安发起攻击。
“不是。”云安赶紧否认。
“别不承认,我都看见了。郎君俊美,娘子这是心动了吧?”
孙蒲再次一刀劈来,刀刃相碰,发出冷白透骨的撞击声。
“云常宁,别犯傻,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孙蒲的声音从刀锋上滑过,波起阵阵寒意。
云安刚才还疑惑,原本沉默寡言的孙蒲,为何今日如此话多?现下听她这样说,瞬间便懂了。
玉门大营里的女军们都知道,孙蒲有很重的心伤。
私下里流传的故事是,孙蒲她家在张掖,当年她跟人相好,那人家中不同意,二人便私定终身。原本约好要私奔的,可谁知那人却临时变卦,不仅变卦,还将孙蒲已失身于他这事抖了出去,至使孙蒲再无脸在张掖待着。但她也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不待就不待,遂收拾包袱直奔敦煌,加入了玉门军。
这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孙蒲本人从来没解释过。但她确实是发自内心讨厌男人,这一点大家都发现了。
结束了和孙蒲的对练,云安收起环首刀。孙蒲面带嫌弃地瞧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孙蒲走后,云安仍是忍不住往夯土台子那边看,就见李椠还优哉游哉地坐在台子上和崔凝之聊闲天,而李翩也仍旧英英亭亭地站在李椠身后。
他身姿颀俊,目视前方一动不动,高天长风从身侧跑过时掀起宽大衣袖,让他周身莫名地涌动着一股凌厉之气。
云安心里忽地冒出一丝紧张。
李轻盈……他是不是变了?
凭着自己对他的熟悉,就只是这样看过去,云安感觉自己都能用肉眼看出,那人全身上下笼在一种颇为冷傲的气息之中。
她努力想辨明李翩的脸色和情绪,可终究距离太远,什么也没看清。
第75章 山石微尘(5) 怕你难受,也怕你变得……
毫无疑问,云安的感觉是对的,确实有个人一直在暗中看着她。
那个人正是李翩。
其实早在刚才部曲列阵的时候,李翩就已经看见云安了。
虽然所有女军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绛色军衫和裲裆皮铠,但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心有灵犀,李翩仍旧在这片红黑相间的茫茫人海当中,一眼就将云安捞了出来。
她好像晒黑了,李翩心疼地想。
好像还胖了些,也不是胖,是变结实了,李翩抿唇一笑。
但还是那么好看,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李翩眸中涌过一片柔情似海。
想得出了神,连李椠叫他都没听到,直到李椠拔高嗓门喊了声:“李轻盈。”
李翩回过神来,上前行礼:“父亲。”
很奇怪,从前一直端着父权父威的李椠,今日在儿子面前却明显气势逊色许多。
“你的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明日田猎你也去,别丢了咱们陇西李氏的脸面,你看如何?”
李椠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神情也与以往大相径庭,不再是从前对儿子发号施令的语气,不仅有商有量,甚至还带了些讨好的味道。
李翩看着李椠,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天他被王栩从杂石里云家接走,走的时候心里已是掀天坼地。他暗下决断,自己这次回去的目的并不是回家养伤,而是回去跟李椠交战。
李椠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能锦衣玉食确实是靠着李椠,原先他根本没资格同李椠谈条件。
可现在他有了——他这条再也无法恢复如初的断腿,让他拥有了跟父亲谈判的资格。
李翩在心底自嘲地笑了。
回到太守府的当夜,李翩就向李椠提了三个条件:
第一,停止与敦煌宋氏议亲,他将来娶谁,他自己有主意。
第二,他只在家中待三个月,仅仅是为了养伤,骨伤一好他就会立刻去酒泉出仕。
第三,他离开敦煌后,不许对云识敏和云安有任何为难。
这三个条件,李椠全都答应了。毕竟是他失手打断了儿子的腿,心里着实悔愧。
原以为宋澄合能给自己再添一子,孰料竟又是一次旧事重演——孩子莫名其妙就没了。
这特么都算什么事儿啊?!
现在可好,新瓜没落地,旧瓜也歪裂了,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屈指算算,自己很快就要到知天命之年,膝下至今仍只李翩一个,甚至差点儿连这一个也没保住。也许真是遭了什么恶毒的诅咒……想到这儿,李椠只觉后背阵阵发凉,一辈子的气焰登时失了大半。
至于宋澄合,李翩拒绝再向宋澄合问安。他可以原谅她,但不再因为知道她的过去、觉得她可怜而步步忍让。
也不知宋澄合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肚子里的孩子掉了她没一点儿悲伤,待听得李翩要去酒泉出仕,数年内都不会回来的时候,面上神情却古怪至极。
李翩像是已经看穿了宋澄合,沉着脸对她说:“想不到宋夫人对人对己都如此下狠手。翩不日离家,走之前想劝宋夫人一句,莫行不义,望您好自为之。”
被这样冰冷又洞彻的眼神看着,宋澄合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颤个不停。
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这个继子其实什么都看明白了,他只是不揭穿而已。
养伤的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李椠惊愕地发现,儿子自从瘸着腿从云家回来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举动之间不再恭谦退让,反而显出一种咄咄逼人之态。
他雷厉风行地为自己打点好了一切事务。
先是修书给凉王,也不知他写了什么,总之不过半月时间,凉王李忻征辟他为从事中郎的文牍便送到了敦煌。从事中郎之职,莫看秩位并不算高,但官场上有句话说得好——“若想飞黄,先作中郎”,足见其含金量。
之后他安排人手收拾了所有他要带去酒泉的典籍,检点封箱之后,打发护卫先送了过去。
再之后他又去了一趟杂石里的云家,备了厚礼,郑重地向云识敏拜谢。
只是这所有的事情里,都不再有李椠的安排和命令。
从前父子二人相对,李椠总是摆着父亲的架子,现在这架子眼看就要摆不住了。
不仅摆不住,做父亲的还总是没来由地心慌。
当他和儿子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才惊觉,儿子的身量竟然已经比自己还高。
凌冽的面色配着挺拔的身姿,忽地就让人产生了一种兢战的压迫感——也正是在这个瞬间,李椠恍然,原来在大江之中,后浪已经足够推走前浪了。
一条断腿,将父子之间的强弱关系彻底改变。
甚至此次李椠来玉门大营巡阅,也是李翩提议的——许是他自己想来,但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遂拉着李椠出来垫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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夯土台子上的三个人又看了一会儿女军们的训练,差不多快到未时了,崔凝之打算领着李太守去营内各处瞧一瞧,可李翩忽说腿疼,不想跟着去了,崔凝之便安排他去将军府里自行歇息。
未时一到,女军们结束了校场上的训练,纷纷回到营房。
这个时辰原本是云安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要么在讲令堂给女军们讲肄,要么穿梭于各个营房教女军们识字,天天忙得像只勤劳的小蜜蜂。
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李椠来了,崔凝之便取消了讲肄。
云安回到营房内,拿了一卷字纸,原本打算按照先前约定的去对面营房教丘小谷识字,可她还没迈出房门,就有女军急急忙忙跑过来找她。
“云军正,将军喊你过去。”
“去哪儿?”
“将军让你去东小院找她。”
“东小院?”云安纳闷地皱起眉头。
东小院是将军府内一处偏院,平常都是空着的,并无人居住,偶有外人来的时候会被安排在这里下榻,譬如上次来大营提亲的崔籍和孔黑牛,所以算是一处待客之所。
但既然是崔凝之叫她,她也没多想,摘了兜鍪,又脱了厚重的皮铠,急急忙忙就去了。
等她跑到东小院,却见院内院外都悄无声息,根本没人在这儿。
云安心内疑惑更甚,四下瞧了瞧,看见左手边那间屋子的门是虚掩着的,便抬腿走了过去。
“师亲?”
推开屋门,云安刚叫了声,忽觉一道身影从门后闪出,贴在她身后,一只手穿过腋下环住了她的腰。下一秒,她就踉跄着跌入一个男人的怀抱中。
哪里来的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