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76节
“马大鸭子。”
云安疑惑:“这又是为何?”
只听马兰花朗声大笑起来:“嗓门大呗,跟个鸭子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嘎嘎嘎嘎嘎——”
“噗——”云安这回是真的一口羊汤喷了出来。
*
两个人边吃边聊,聊到后边云安才知道,马兰花竟然是当过母亲的。
马家住在敦煌郡城所辖效谷县,她嫁人的时候才刚及笄,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她和男人很恩爱,一家子虽不富裕,倒也乐融融的。
孰料孩子两岁时正赶上那一年的敦煌大饥疫,大雪漫天,路都堵死了,城里城外哪儿都没吃的,后来孩子饿死了,男人也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跟着孩子去了。
马兰花再如何豪爽也接受不了夫与子相继离世的打击,郁郁寡欢了许久,整日整夜魂不守舍,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后来是她娘家大兄提议让她来玉门军,一则她还年轻,正是身强体壮之时,来投军就能吃军饷,能养活自己;二则也许在军营里,能让她一颗死气沉沉的心重新活络起来。
于是马兰花就来了玉门大营。
听完讲述,羊汤饼也吃得差不多。云安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被马兰花吃了。
这俩人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清清白白一碗羊汤饼竟被她们吃出一股浓情蜜意的味道。
第72章 山石微尘(3) 他怎么敢来军营提亲啊……
三日后,云安的手臂虽还未完全恢复,但她实在不想再一个人缩在营房里跟蚂蚁竞走了,于是按照马兰花交待的,主动跑去找崔凝之,要求重新披挂训练。
崔凝之不仅允了她的请求,还对她做了新的安置。
“云常宁,大营里眼下缺一个军正。我思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你读过书、识大体,我看你很有自己的主张,嘴皮子也挺利索,军正一职正适合你。”
听崔凝之这样说,云安唬得差点张嘴吃鲸——她是万万没想到崔将军竟然要提拔自己做军正。
须知,军正是军营里掌军法、执刑罚的职官,此职起源于春秋时期,一直延续至今。现下虽已不再如汉时那般,拥有无须上报便可斩将军的权力,但仍旧是军营中至关重要的职位之一。
校尉领兵,军正掌罚,严格说来,军正在军营中的地位甚至还略高于校尉。
玉门军也仿效旧制,专门设了军正一职,原本由一位名叫赵靥的女军担任,但就在云安加入玉门军后不久,赵靥身染重疾不治而亡,军正一职也就空置下来。
“我……”云安惊诧的心还没平复下来。
崔凝之望向她,面容又肃又冷:“你是不愿意,还是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
被崔凝之这样严肃地看着,云安瞬间心头一紧。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在意崔凝之对自己的态度,在意崔凝之如何看待自己。
崔凝之的冷肃让她恐慌,却也成为推着她向前走的助力,让她身体里那股犟气攀着骨节,一节一节攀了出来。
片刻后,云安俯身行礼,朗声道:“蒙将军提拔,云安定不辱命。”
崔凝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忽地又问她:“伤恢复得如何?”
“回将军,已无大碍。”
“那就好,以后别再这么鲁莽。命只有一条,好好护着它。”
说这句话的时候,崔凝之面上的冰雪似乎融化了些,有一种名叫慈爱的细蕊,正萌生于冰雪之下。
*
虽然嘴上说着“定不辱使命”,可等云安真的扛起军正一职的时候才发现——这担子确实是够沉的。
她是个天生细腻敏感的姑娘,很容易害羞脸红,可军正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要狠下心、拉下脸惩戒犯错的女军,光这一点就让云安着实为难了好大一阵子。
于是,大家隔一段时间就能看见云军正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蛋,用羞羞的声音念着冷冰冰的惩戒文书。
众人:Σ(☉▽☉"a
没过多久,玉门大营聪明的女军们就完全摸清了规律——但凡云军正脸蛋红辣辣,声音羞答答,一定是今天又有人要受~罚~啦~
不过话又说回来,惩戒其实并不难,只不过是不太适合云安的敏感肌罢了,军正职责中最难的其实是讲肄,即将所有军规法令一条条讲解给女军们听。
讲肄的地点设在军营内的讲令堂。
名叫堂,其实并没有搭屋建顶,只不过用木篱笆围了个空场子,场子中间用胡杨木垒了个高约六尺的圆形讲坛,讲肄之时女军们全部盘膝围坐坛下。
云安第一次上讲坛的时候,听到有女军私下议论。
“怎么是她当军正?她才来多久,够资格嘛?”
“怎不够,人家会背管管舅舅,你会吗?”
她一边向讲坛走一边在心里犯嘀咕,管管舅舅是个什么东西?
等到她跪坐于讲坛上,望着坛下那一张张年轻容颜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哦,关关雎鸠啊!
但云安很快就让大家知道了,她不但能管管舅舅,她还能管管姐姐,管管妹妹。
“未依时至校场,鞭责,依其所误时辰量刑。”
“偷盗,笞责,依其所盗财物量刑。”
“斗殴,杖责,聚众之人杖五十,余者杖三十。”
“若临敌,则须重,平居则轻,随时裁定。”(注释1)
……
结束了讲令堂的集中讲肄后,云安仍是不能歇着。
绝大多数女军都是没读过书的,大字不识几个,那些军令法条又全都是文绉绉的句子,念给她们听她们都听不懂,得掰开揉碎了给她们讲。
更麻烦的是,因为不识字又听不懂,许多人都是前脚说后脚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弄得云安抓耳挠腮,头毛都快薅秃噜。
后来云安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讲肄之后稍有的空闲时间开始教女军们认字,能认一个算一个,能认两个赚一个。
她白日要参与训练,午后要讲肄,晚上还要准备明日所讲内容,整个人忙得晕头转向,但却意外地感到日子充实。
看到许多原本两眼一抹黑的姑娘们在自己的指点下渐渐能识得些许文字,这也让她产生了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同住一间营房的女军苏绾见云安成日忙得脚不点地,就提出要给她帮忙。
“我虽然认不得许多大字,但我可以给你打打下手。”苏绾笑道。
她长得可真美啊,云安瞧着苏绾,暗戳戳地想。
云安总觉得自己眼睛太深、鼻子太挺,眼睛鼻子凑一起有种咄咄逼人之感,美则美矣,却太锋利了。
可苏绾不同,苏绾是那种江南清丽的美,眉毛细如柳叶,唇也小巧玲珑,看上去软嘟嘟的,像颗红樱桃。
后来云安就带着苏绾一起,每次读书识字结束的时候,云安看着苏绾嘿嘿一笑,苏绾也看着云安嘿嘿一笑。
“嘿嘿。”
“嘿嘿。”
“嘿嘿嘿。”
*
玉门军中不仅有汉女,还有许多胡姬,给汉女讲军规、教文字还算简单,给汉话都说不好的胡姬讲,那才真是难如登天。
所有“天”里面最难登的那个,便是和云安同住一间营房、从伽舍罗逝来的胡姬——离婆依。
譬如此刻,这块滑不溜手的“天”罩在几近崩溃的云安眼前,让她欲哭无泪。
鉴于离婆依总是前脚说后脚忘,只靠集中讲肄所讲那点儿根本不够,云安便利用飧食用罢的空余时间专门为她开小灶。
“不记了得,不记了得……忘了得……”
离婆依觑起眼睛讪讪地看着云安,前些日子讲过的东西她又不记得了。
云安深呼吸几次,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说:“没事,我再给你讲一遍。”
离婆依眨巴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乖巧地应了。
云安翻开手中写着军规的卷册,指着其中一条,念道:
“畏偄者,当斩。奔北者,当斩。失机败事,其罪不可谅。畏偄的意思就是胆怯懦弱,奔北的意思是丢盔弃甲就逃跑。这一条军规说得是,但凡上了战场就不可以怯懦,倘若因为自身的胆怯和逃跑而导致战事失败,哪怕在战场上侥幸留得命在,事后追责也同样是要被斩首的。”(注释2)
离婆依点头。
云安指着下面一句话,继续念道: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这句话的意思是,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所以不管是将军还是士兵,都不可犹豫不前,倘若将军有令,就该立刻听令而行。”(注释3)
离婆依再次点头。
云安还要继续往下讲,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问道:“你听懂了吗?”
“听得,听得,听得我……”
离婆依冲云安甜甜地笑,笑容里有一丝掩不住的尴尬。
云安也跟着离婆依笑,笑容里也有一丝掩不住的尴尬。
两个人正在那儿大眼瞪小眼,却见营房的毡帘被人一把掀开,马兰花慌慌张张跑进来,边跑边咋呼:
“常宁,常宁,你快去看看,快些去——”
云安放下手中卷册,疑惑地看向马兰花:“怎么了?”
“有人,有人来提亲!”马兰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现在都搁横槊那儿呢,你快跟我过去。”
一听有人来提亲,离婆依漂亮的大眼睛“咻”地一下放出两道精光,抢先问道:“提亲?跟谁?”
马兰花指了指云安:“还能跟谁!当然是跟她啊!”
云安忽地感觉一把干柴烧在脸上,烧得她刹那间满面红霞,心跳得太快,已经有些呼吸不畅。
是他来了吗?是李翩吗?
“愣着干嘛!走啊!”马兰花直接动手去扯云安。
“快走,快走,如意郎君,你的来了!”
刚才还生无可恋的这位伽舍罗逝胡姬,这会儿像只活过来的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又拍手又跺脚,可把她兴奋坏了。
云安被马兰花拽着从营房里拽出去,沿着土路往崔凝之的将军府跑。
转过弯就见将军府门前已经围了好大一群女军,府门敞开,女军们全都抻长了脖子往里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