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68节
李椠感觉此刻的自己真是使出了吃奶力气才克制住想要当街抽死李翩的冲动。
他克制住了冲动,却没克制住自己已经青得发黑的脸色和急剧起伏的胸膛。
马鞭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硌得手心生疼,但这疼痛仍旧无法抵消他的怒火,烈焰越烧越猛,烧得他眼睛发红,似要喷出火来。
此刻丧钱早已放完,但四下仍有许多百姓围观,尤其是看到李太守怒气汹汹地扬鞭策马而来时,原本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呼啦”一下聚在了声闻寺外。
他们不敢离得太近,就在十来步远的地方聚着,赶也赶不走,散又不肯散,像一群微不足道的蚂蚁。可这群蚂蚁现在却让李椠这只狮子咬牙切齿无可奈何。
李翩仍身姿笔直地跪着,李椠没让他起来,他就一动不动。
烈日打在头顶,身体像是被一团烈焰包裹着,烧得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
过了好大一会儿,李椠好像终于按下了心头的暴怒,冷笑一声问道:“现下已经全都放完了?”
“依照户册,已全部放还。”李翩平静地答。
李椠的目光又是一凛,再次攥紧了手中马鞭,半晌又道:“还跪着作甚,起来吧,跟为父回府,咱们慢慢处理此事。”
听了这话,李翩从地上站起来。
他在遍是砂砾的糙地上跪了这么久,腿都跪僵了,起身的动作显得十分狼狈。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眼角余光无意中向围观百姓瞥了一眼,刹那间,他仿佛石化一般怔在了原地。
就在刚才那一瞥之间,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云安——云安站在围观的百姓中间,冷冰冰地盯着他。
云安竟还没走?!
李翩的心霎时间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捏紧,又疼又怕。
可也确实只是一瞬间,待他定睛再去细看时,围观人群中皆是一张张陌生面庞,并无那个清艳动人的女子。
也许刚才那人确实是她,但她只是为了瞧瞧自己这狼狈不堪的样子,瞧完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想到这儿,李翩感觉口中发苦,苦得像含着一大口黄连汤。
“还愣着作甚?!”
李椠已经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衣上扑尘、面上落汗的儿子。
跟随李椠来的仆役牵过一匹空马交给李翩。李翩翻身上马,跟着李椠打道回府。
*
云安确实没走。
虽然刚才在步障内,李翩对她态度极差,不仅轻蔑冷淡,还那样恶声恶气地呵斥她,换做旁人恐怕早就火冒三丈,甩手离开。
但云安不是旁人。
旁人看不出来的东西云安看出来了,李翩的种种行为太过反常,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显而易见,李翩这狗东西在作妖。
要么就是他有事瞒着她,要么就是他故意不让她趟这滩浑水。
所以云安哪怕是红着眼眶被李翩从步障内赶了出来,也并没有立刻就走。她将马驹交给雷良妹带回杂石里,自己则等在步障外,打算等李翩忙完之后再仔细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了。
当李椠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打马冲向声闻寺的时候,云安就躲在人群背后。
她清楚地看到李椠是如何怒发冲冠,如何握紧马鞭,铁青色面庞上是一种山雨欲来的狠厉狰狞,这些都让云安胆战心惊。
她不是跪在烈日下的李翩,但她此刻也感受到了那种如巉崖当头压下般令人窒息的恐惧。
直到李翩僵硬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她看到李椠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仿佛一块捏着杀气的铁疙瘩,云安心里不详的预感刹那间直达顶峰。
至此她恍然大悟——
李翩铁定是瞒着他阿爷放还税钱的!
李翩铁定要遭殃!
想明白了这茬,云安再不犹豫,转身就向人群外跑去。
*
回太守府的路上,李椠像是猜到了儿子打算去酒泉的意图,怕他中途打马跑掉,故意让仆从们将李翩夹在中间。
李翩被这群人这么围着,反倒有种立下大功被簇拥的讽刺感。
还没进子城,忽听路旁有几个胆子大的百姓冲着李翩喊道:“多谢小郎君!小郎君乃救命恩人啊!”
李翩没敢答应,甚至连头都没敢动一下。
他知道这话一喊出来,足够给怒火满腔的父亲心头再添一把柴。百姓对他越是感激,父亲心头的怒火就会烧得越旺。
果然,下一秒便听得骑马缀在他身后的李椠发出一声冷笑:
“想不到,咱家这是又出了个李玄盛啊。为父简直忍不住怀疑,你究竟是我的儿子,还是他李玄盛的儿子!”(注释1)
武昭王李暠,字玄盛。
李椠这是气得狠了,连已经埋土里的兄长都不放过,连带着也要被他阴阳怪气一通。
待众人终于回到太守府外,李椠翻身下马,大踏步迈进府门,边走边高声喝道:
“关门!给我关门!今日府内处理家事,不理庶务,不见外客!”
这一声声呼喝,任谁都听得出,那里面是火山爆发前可怖的暗涌。
仆役们赶紧关了府门,原本站在书吏房门外的几个有眼力见的属官,跟过去悄悄把中门也关了。
其余属官们挤在前院的廊庑下面面相觑,谁都不知今天这事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尤其是功曹高霈,他明明是入内院问过宋澄合的,可现在这是……这是……高霈只觉背心冷汗直冒。
此刻,中院内只有李椠、李翩、管事王栩和寥寥几个仆从。
只听李椠怒吼一声:“给我跪下!”
李翩一掀衣摆,再一次端端正正地跪在了父亲面前。
他生得太过出挑,此刻凤目微凝,身板挺直,纵然是跪着,也能蓦然让人生出一种玉树生于庭阶之叹。
李椠冷冷地看着李翩这端方大雅的姿态,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更是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好得很啊,你个狗东西,把你老子好不容易弄来的钱全给嚯嚯出去,现在还一副君子无愧天地的样子,看老子今天不抽死你!
想到这儿,李椠再不犹豫,扬起手中马鞭,照着李翩肩上背上就是一顿狠抽。
“啪——”
“啪——”
长鞭破风,那么粗的马鞭抽在背上该有多疼,可那疼痛被层层衣物遮着,就给人一种打得还不够重的错觉。
又是一鞭当头抽来,李翩被那力道抽得直接扑倒在地,可他却立刻撑了起来,仍旧咬着牙挺直胸膛跪着。
李椠忽地森冷一笑,恨声道:“来人!给我把他衣裳扒了!”
第85章 嗔恚身缚(7) 李翩彻底昏死过去……
管事王栩带人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却没动。他本想仗着自己在府内多年,好赖也算有点脸面,干脆硬着头皮劝一劝这父子俩。
怎料还没等他开口劝说,李椠又是一鞭抽在李翩身上,随即扭头瞪着王栩,吼声震天响:
“愣着作甚!扒了!!”
吼得如此骇人,王栩再不敢磨蹭,带着两个仆役上前,三下五除二扒了李翩的外衫,只留一身白缣中衣。
白缣是一种极薄的细绢,富贵人家喜欢将其裁剪成中衣,夏天穿着既柔滑又透气。
此时衣裳一脱便立刻看得清清楚楚——那身轻薄的白缣中衣上已有道道血痕。
李椠再次举起鞭子,又是三鞭抽下,其中一鞭正打在李翩胸前。李翩疼得猝然歪倒在地,很快,前胸便透出一条狰狞血渍。
看见儿子终于显出不堪之相,李椠心头的火气略消了些。
他将马鞭收在手心扯了扯,冷声问道:“你可知错?”
李翩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宋澄合哀哀切切的哭啼之声。
“夫主,您消消气,纵然翩儿有天大的错,打坏了可如何是好?”
李椠见宋澄合从内院跑了出来,赶忙腾出一只手扶着她,又抬起那只握着马鞭的手戳向李翩,恨声道:
“阿涟莫要为他求情,你是不知这兔崽子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孰料宋澄合却哭道:“不过就是偷了些银钱,夫主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一听这话,李椠原本稍有缓和的面色瞬间又变得铁青:“你知道他干的事?”
宋澄合泪眼婆娑地说:“不瞒夫主,其实我早就劝过小郎君了,可他一意孤行,说您这些钱财来路不正,恐怕会遭大报应。”
话音甫落,李椠只觉心里那把刚要歇下去的火气瞬间又腾腾腾地烧了起来,烈焰直冲脑门儿。
“王八羔子!敢咒你老子!”
他再也顾不得太守大人的矜持,跳着脚,指着李翩破口大骂。
李翩以手借力在地上撑了一下,重新跪直,没有分辨半句。
李椠忽然冲着垂手立于一边的仆役厉声喝道:“拿笞杖来!拿大杖来!看我今天不打死这小兔崽子!”
王栩和仆役们皆是惊骇,大人竟然要拿笞杖打小郎君?还要用大杖?!
笞杖乃五刑之属,由西汉文景之时延续至今,杖分大小,小杖轻,大杖狠,但无论哪种,用了笞杖就等于是动刑了啊!
小郎君他能受得住吗?
“还愣着作甚?!!”李椠的吼声简直能把房梁上的灰都给震下来。
诸人不敢耽搁,赶紧去外院取了笞杖来。王栩向仆役们打了个眼色,便有两个仆役上前按着李翩,将他按倒在地,摆成将要受杖的样子。
谁知李椠却忽地冷笑起来,阴恻恻地说:“摆成这样,糊弄谁呢?”
王栩心头一紧,他打眼色让仆役把李翩如此摆,就是为了打的时候不好受力,谁知他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却一下子就被大人看出来了。
“去!把髹漆几抬出来!”
很快,三尺长一尺高的髹漆几便被抬了出来。这矮几正好容得一人趴伏其上,如此高度受起杖责可比趴在地上要疼多了。
李椠:“打!给我打!给我狠狠打!”
仆役听令,左右两边的人举起笞杖,对着李翩臀腿等部位打了下去。
打是打了,不过这些仆役们下手很有分寸,知道这是人家爷俩闹不痛快,当爷的再生气那也是他亲儿子,且是唯一的亲儿子,谁敢把小郎君打坏了,今后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