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56节

  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
  云安抿紧双唇,一颗心怦怦直跳,须臾间心念电转飞驰,眼看着仆役们已经跑去对面将击倒的板子全部重新立好,马上就轮到自己了,她感觉额头已然紧张得渗出了一层薄汗。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九分窥探,十分灼烫,让人忍不住恐慌。
  云安攥紧拳头,把牙一咬心一横,忽然大声说:“三十步有什么意思,我可以四十步外击之!”
  人群中“哄”地惊起一阵骚动,在场众人听了这话俱是议论纷纷。
  须知击壤之技,距离越远难度越高,三十步已是很远的距离了,她却说还能更远……这小丫头,人不大,牛皮倒是吹得挺大。
  崔凝之蹙着眉,沉声问道:“你真能四十步外击之?”
  云安把苗条的少女身板挺得笔直,用力点头。
  李椠撇了撇嘴角,他倒是很想看看这穷丫头等会儿如何丢人现眼,便道:“好!把板子向后再移十步。”
  仆役们得令,赶忙去办。
  待那边全部移好位置,这边云安拿起一块壤板,稳了稳心神,看准方向用力一掷。
  “啪!”
  第一击,中了。
  这回,看热闹的人群中也同样爆发出一阵欢呼。
  普通百姓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偏向,他们只是喜欢看到厉害的人和厉害的事,不管行此事者是王侯还是布衣,他们都会给鼓个掌捧个场。
  一击掷出,云安却没像李翩那样流水浩浩似的不带歇气儿地打,她得停下来略喘口气,再让自己定定心神。
  定神之后,她拿起了第二块壤板。
  “啪!”
  再次击中。
  百姓们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李椠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阴沉,拿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云安的动作。
  第三板,击中。
  第四板,击中。
  第五击,第六击,第七、第八,全都打中。
  围观众人都已经忍不住开始称赞,都说这姑娘厉害啊,咱河西女子就是强,就是好样儿,但只有云安自己知道,第八板打出去之后,她已经是在硬撑了。
  铁木壤板实在太重,一下下挥臂扔向四十步外,她现在只觉整条手臂从上到下又酸又胀,已经有点控制不住地打颤,很快就会抬不起来。但她却不能表现出分毫,不能让人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
  云安吸了口气,咬着牙又拿起一块壤板,瞄准前方用力一掷。
  “哎呀——”人群中发出一阵惋惜之声。
  第九块壤板没有击中。
  “没事,再试一次。”崔凝之负手立于一旁,声音沉稳地说。
  云安偷偷揉了揉已经酸痛难忍的手臂,又拿起一块壤板击了出去,只可惜这一次还是没能击中。
  此刻,所有人看向云安的目光都已经是在看一个失败者,看一个只会逞能的穷丫头,想来今日崔将军的五缗钱是保不住咯。
  就在这时,云安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润好听的嗓音。
  那嗓音对她说:“别慌,只剩最后两块了。”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李翩——他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后。
  “击掷时不要只用臂腕,须加入股、腰、背三处之力道,如此才能劲气稳、准头高。”李翩压低声音说道。
  云安悟性极高,李翩一说她立刻就懂了。
  调整好姿势,她再次拿起一块壤板,按照李翩说的,以腿部、腰部、背部三处的力量带动手臂,瞄准之后用力将壤板击了出去。
  中了!
  人群中发出了欢呼和长舒一口气交杂着的两种声音。
  仍旧是按照李翩说的方法,云安终于顺利地将对面第十块板子也击倒。
  待两个人都结束了击壤,筹官上前裁定时却犯了难。
  只见那矮个子筹官纠结半天,苦哈哈地说:“禀太守大人,小郎君用十次击倒所有壤板,这位女郎用了十二次才全部击倒,按理说是小郎君取胜,但这位女郎是站在四十步之外击打,难度比小郎君高出不少……故而……这输赢……这输赢……”
  这输赢我实在是判不出来啊……筹官一边在心里哀哭一边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面上薄汗。
  “那就算是打了个平手吧。”
  筹官正吭哧吭哧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时,李翩站出来替他解了围。
  话毕,他又转身对李椠行礼道:“父亲,崔将军挑选的这位女郎不仅胆识过人,且有勇有谋,她虽有两次未击中,但从一开始她的难处就比翩高。翩以为,势均力敌说得也不过如此了。”
  不管怎么说,十击之中没有一次失手,儿子确实给自己长脸,此刻李椠看上去心情大好。
  听了李翩“势均力敌”的话,他哈哈大笑着说:
  “我儿所言不错,那咱们就各领一罚。崔将军所需军饷,本官过些时日一定如约奉上。至于崔将军许诺的赏钱,我们家并不需要,将军就留着犒劳手下女军吧。”
  说完这些,李椠斜睨了云安一眼,面上慈爱之色更甚,继续道:“今日乃上巳佳节,本就是宴饮的好日子,不如就罚这姑娘连饮三坛好酒,如何?”
  这话说完,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哗然——让这么个瘦不楞登的女娃子连喝三坛酒,故意整她的吧?!
  第53章 刀刃有蜜(3) 郎君春心悸动,想入非……
  很快,三个酒坛就被仆役们搬了过来。
  看到酒坛,云安略松了口气。
  她本以为是类似于家中酿盐菜用的那种大陶土坛子,原来却只是一尺高的瓷坛。她默默估了一下三坛酒的分量,觉得心下稍安。
  云识敏亦是文人好酒,时不时就想小酌几杯,也经常拉着养女一起喝,喝得次数多了,云安觉得自己酒量还挺好的。
  ——纵然大事掂得再清楚,但人总是会在某些小事上高估自己。
  崔凝之看着那三坛酒却面色凝重,忽然抱拳朗声说:“多谢太守大人美意,但这姑娘看起来不善饮酒,她的罚酒还是由崔某代饮吧。”
  云安一听崔凝之要替自己,赶紧上前一步,道:“崔将军,既然太守大人是罚我的酒,我自己喝,我愿赌服输。”
  今天她差点儿就输给李翩,能打成平手其实完全是仗着自己聪颖,使了些小手段罢了,这一点她心里十分清楚,相信崔凝之也一定看出来了。
  倘若此刻再让崔凝之替她饮酒,她简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此羞愧得不敢去投军,不敢再次面对这位严苛的女将军。
  所以今日这罚酒,她必须自己喝。
  崔凝之忧心忡忡地看着云安,问道:“你可以?”
  云安点头,上前拎起一坛酒,仰头就干。
  谁知第一口喝下去就差点没给呛死。
  “咳咳咳——咳咳咳——”
  太守府的酒着实是好酒,云安在家喝的那种寡淡的劣酒跟这酒实在没法比。但正因它是好酒,它够浓、够醇,也足够劲儿。
  原来自己从前陪着养父喝的,都是些不知掺了多少水的假冒伪劣玩意儿啊!
  云安简直欲哭无泪。
  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之后,云安抬起袖子抹了把唇边酒渍,调整呼吸,再次拎起酒坛子,这回不敢再让酒液在舌尖撒泼,而是直着脖子咕嘟嘟往肚子里灌。
  边灌她还边发挥自我安慰精神,在心中默念一百遍:“不花钱就能喝到这么好的酒,赚到了赚到了……呃……呕……”
  三坛酒很快便被云安灌下肚去,但因灌得太猛,前襟湿了好大一片,甚至连裙摆都被泼湿,满脸都是酒液,浑身散发酒气,整个人狼狈不堪。
  放下酒坛的瞬间,云安一个踉跄差点摔地上,却被人从身后扶住了。
  一双手从身后托扶着她,很有力量,那力量温暖又熟悉。
  “父亲,这位女郎许是喝醉了,请父亲准我送她回去。”
  在身后扶着她的人果然是李翩。
  说实话,李椠也被面前这穷丫头的莽劲儿给惊住了,看着弱不拉几也不知哪来这么大勇气,她这样子竟然有些像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臭穷酸云知。
  想到云识敏,李椠反感地摆摆手,对李翩道:“去吧。”
  李翩让仆役套好马车,正要扶云安上车,哪知云安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一把推开李翩,自己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围观人群中似乎传来某家大小姐的窃笑:“瞧她那蠢样子。”
  挤在人堆里的雷良妹一看云安喝醉了,急忙想跟过去,可才一迈步就被牛二巧拽住。
  “你瞎凑什么热闹。”
  “阿云走了,我们跟上去,莫让她被人欺负啊。”雷良妹着急。
  “谁欺负她?太守家郎君?你可看清楚吧。”牛二巧嫌弃地说。
  “啥意思?”
  牛二巧略略思忖,终究是没敌过内心想要泄密的冲动,凑在雷良妹耳畔,把李云二人此前又是送药又是墙角私语的事儿全都说了出来。
  雷良妹大吃一惊:“这是……相中她了?”
  牛二巧摇头:“谁知道呢,咱们先别去扰人兴致,过几个时辰再去瞧她,到时再说。”
  *
  待云安上车后,李翩也上了马车,仆役牵起马,车子便骨碌碌地往城门方向行去。
  怕走得快了太颠簸让云安不舒服,上车之前李翩特意嘱咐那仆役,故而此刻车子走得很慢也很稳,好半天连望京门的边儿都还没蹭到。
  云安坐在车上显得很兴奋,与往常的样子完全不同,叽叽喳喳地拉着李翩不停说话。
  “你会打马草吗?”
  李翩摇了摇头。
  “那你爬树吗?”
  李翩仍旧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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