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41节
“他没有错。”
云安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了这四个字。
“那为什么……”
“凉州君腿虽跛,心端正。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听了这话,北宫茸茸有些怔愣,这是她第一次见云安用这样的语气谈论李翩。
自从她来到军营,女军们但凡提起凉州君,都因为他总是找云安的麻烦而愤懑不平,可旁人口中描述的云李二人之事,与那天夜里她躲在李翩窗外看到的,似乎完全不一样……她已经不知究竟该信哪个。
北宫茸茸开始挠耳朵,可挠了半天也没给自己整明白。
忽地,不远处响起苍凉悠远的胡笳声。
音声在所有人耳畔短暂停驻,而后直冲云霄,向着星汉深处奔去。
就像一群大梦初醒的生灵,下定决心要彻底挣脱固执的岁月,远离颠三倒四的红尘。
这胡笳声每日都吹响,但今日在望楼上听来却格外苍凉。
也许是因为这里离天穹更近,也离虚无更近。
——虚幻总是比真实更让人心动。
吹胡笳的是个从焉耆来的老人,当年玉门大营还由横槊将军崔凝之统领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儿了,在军营里做些杂活儿。
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胡人,总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如何在黄云白草之间纵马飞驰,说自己射中的野獐和野狼,说自己降服的烈马可以一天时间就从焉耆跑到龟兹。女军们都拊掌笑他吹牛。
可这人间也没饶过意气风发的他,他失去了半条腿,至于这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惨事,没人知道,他也从来不提。
夜愈深,声声胡笳愈发苍凉。
如此茫远哀凄的乐声,总是容易让人陷入回忆中。
北宫茸茸发现今夜的云安与往常不太一样,她周身萦绕着一种不像悲伤却比悲伤更难受的情绪。
“你想知道他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吗?”云安突然问北宫茸茸。
北宫茸茸万万没想到云安会主动开口,赶紧拼命点头。
“或许你还好奇,我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
“没关系,你不是旁人,我和他的事情,全都可以告诉你。”云安轻声说。
*
望日不愧是望日,一轮明月当头照着,又大又亮,照得望楼前的戈壁滩仿佛撒上一层银霜。
云安举目望向夜色深处,望见回忆沿着月光向她走来。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到撞上她心底那一大片不为人知的悲与喜。
【第二卷·离于爱者无忧怖】
第38章 善恶业缘(1) 长这么丑,卖身都卖不……
十三岁的云安凭借黑夜的掩护,费了半天劲儿才从后花园内的一个狗洞爬进了太守府邸。
她是来偷东西的。
太守府邸在子城西边,已经快要靠近敦煌西门阳禾门。
敦煌城是一个大肠包小肠,不是,大城包小城的半包围结构,整座城池有七个城门。北门、南门、东门都是罗城子城各一,唯独西门,却只有这一个阳禾门。
据说这种建构是为了方便居于子城的达官贵戚们在敌军攻城之时能火速抱头鼠窜——嘘,这可不兴说。
从阳禾门进城,走不远就是时任敦煌太守的李椠之府邸。
距离那次敦煌大饥疫已经过去了三年,当时城中饿死不少人,开春之后雪融路通,从酒泉来的粮车终于抵达敦煌城下。
至此,人们更加坚信苟且偷生确实是有用的。
偷得一时算一时,哪怕这偷来的残生终究要在未来的某时某地连本带利还回去。
可罪孽不会随时光流逝,只会变成身体里一树又丑又僵的枯枝,直到戳破原本笔直的脊梁。
□□过后,云识敏整个人由内而外地垮了。
早年一身傲骨,最喜竹林七贤,也算是个清隽秀逸之人,可三年前亲女儿死在自己手里这事,让云识敏痛不欲生,每每想起便心如刀割。
心伤太深以至于影响了身体,时常咳嗽不止,又总觉得精神萎靡,遍身傲骨碎了满地都是。
起初他养着孙家女孩,也许只是因为不想再死一人、再造一孽,可后来却发现孙家女孩十分聪慧懂事,他就干脆把她认下作为养女,想用她填补云安留下的永夜。
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小女孩儿一天天长大,虽然仍旧瘦小干瘪,总归没有小时候那么面目可厌了。
那双眼睛仍是深不见底,只是内里却已不再有当初那种爬满恶鬼似的吓人的光,尤其是在教会她读书识字之后,女孩眼中的光芒变得愈发柔和清婉,像一朵花儿发自内心想要绽放。
也许这才是这孩子原本的样子,当初那种狠戾只是被逼出来的,云识敏想。
自己的云安已经死了,自己这身病骨眼看着也撑不了多久,终究是要剩下另一个云安在这世间踽踽独行,云识敏又想。
报应啊,一切都是报应,云识敏垮着脊梁想了一晚上。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坐在院子里彻夜不眠,为自己的罪孽而悔恨之时,另一个云安也偷偷地陪着他睁眼到天亮。
云安是夜里醒来之后偶然发现了云识敏的自我消磨。她看见养父坐在院子里,耷拉着脑袋,像一棵马上就要被压垮的枯树。
——压垮这棵树的不是大雪,而是命运。
于是云安也不睡了,踩着夜色蹑手蹑脚溜过去,躲在窗户下面,没让云识敏发现。
父女俩隔着一堵夯土烂墙,一个在墙内一个在墙外,就那么静静地枯坐,陷在一场生离死别的噩梦里。
陷着陷着,陷得养父身体越来越差,家里也越来越穷。到最后,云安翻遍了家中大大小小所有箱柜,已经连抓药的钱都翻不出来了。
云识敏是杂户,在敦煌没有土地,平日里是靠着代写家信或者替富贵人家作画而谋生。现在他的身体和精力都越来越差,有时甚至连笔都提不起来,写信作画自然也是不能够。
云安嘴上不说,其实已经看出养父隐有死意,心里急得不行。
当年云识敏非但没杀她,还将她留下,哪怕自己忍饥挨饿也要分她一口吃食。倘若那时云识敏不留她,以大饥疫的悲惨景况,不出三日,她一定会横死街边。
云识敏不杀她已是一恩,把她养大又是一恩。如此大恩大德,纵使结草衔环,恐怕也报不完。
这些时日云安一直在琢磨,究竟怎么做才能弄些钱来,为此甚至想过把自己卖了。
可是……她探头往水盆里照了照,自己长得这么丑,卖身恐怕都卖不掉吧。
她真的很想弄点儿钱。
如果她有钱,她就能去民市给养父买些肉,熬成肉羹补一补,再去抓些药,日日按时服用的话,身体也许就能好起来了。
某天,云安打水的时候无意中听到里闾妇人们闲谈,说云识敏早年并不这么穷。
“听说你阿爷刚来敦煌的时候被太守大人叫去办差呢。能天天进出太守府,那得多气派。”牛大姐不无羡慕地说。
“进了太守府,大小得算是个官儿了吧?是官就有钱啊。”赵二娘接话。
“那可不!”牛大姐对此非常笃定。
里闾间的妇人分不清官和吏的区别,以为只要迈进那朱门贵户就是人上人了。
“怎得走了呢?”云安问。
“你阿爷没跟你说?”
云安摇头。
牛大姐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听我男人说的,估摸着是云先生脾气太差,开罪了太守大人,被赶出来了。若非如此,也不会跑到咱这穷巷子,跟咱们这些穷得掉渣的杂户住一起。唉,没有富贵命啊。”
“太守很富吗?”云安又问。
赵二娘轻轻戳了戳云安的额头:“你这丫头见识也忒短了。太守跟凉王是一家子,现在是咱们敦煌城最大的那个,那话咋说来着?抬起一个巴掌就能把天给遮住的人,哪能没钱呢。我告你说,他家里可全是钱。”
其他内容云安浑没在意,只一句话她听进心里去了,赵二娘说——太守家里全是钱。
*
云安爬进狗洞之后,四下看去,并无恶犬在旁,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多亏她长得又瘦又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才能缩手缩脚从狗洞钻进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小时候被孙老三虐待那会儿没少钻狗洞偷吃的,在这方面确实已经很有一套娴熟技巧。
——过去钻过的狗洞,都是为日后攒下的经验。
此刻,云安贴着墙根慢慢往前爬,边爬边在心里把太守府邸的布局又回忆了一遍。
聪慧如她,当然不会冒冒失失就来偷东西。万一被抓住,不仅自己会被打死,甚至还会连累到养父,这道理她懂。所以,在正式决定做个梁上君子之前,云安已经把太守府里里外外的情况都打探过了。
她先是装作对高官贵胄所居大宅产生了强烈好奇,向云识敏套问太守府邸的布局。
那天,云安一边将刚熬好的榆钱羹喂给云识敏一边说:“阿爷给我讲讲吧,赵二娘笑我没见识呢。”
云识敏吃过热羹,精神好了许多,便让云安扶他下榻,坐在矮几旁铺着的草褥上,用手指沾上清水在矮几上画图,让云安好好地涨了个见识。
依照云识敏所绘,这太守府着实是个奢华的宅院。
正院总共有四进,左右还各缀两个偏院,整座府邸的房间大大小小加起来得有几十个,前后还各有一个很大的花园。
府门面南,进门转过一个影壁便是前院。
那是个窄长如案几的院子,左右廊庑各四间房,再加四间倒座,共计十二间。这些房屋是太守府属官们日常办事之所,当年云识敏被李椠征辟之时也是在这里写写画画。
沿着游廊往中门走就进入中院,往角门走则到侧花园。
中院是李椠日常起居、理事之所,也是整个府邸最重要的地方。中间是正堂,左右廊庑下也各有四间房,分别是李椠的书斋、会客堂、议事堂等处。
穿过中院再往后走就是内眷们的居所了,云识敏也不知道里面具体是如何布置,只知李椠的妻儿及妾室都住在内院。
缀在正院旁边的两个偏院,其中一个原本是李椠母亲的居所,他母亲过世后现下空置着;还有一个是供佛的地方,宋澄合经常去那里燃香奉花。
府邸外沿着西墙搭建了一处饲养马匹的厩院,夯土围墙,乌头门,厩院前边还有八个小房间,是专供家丁奴婢们居住的。
“后边那个花园呢?”云安问。
云识敏摇头:“平日里若是陪太守清谈,也只在侧园,不去后边。听说那儿比侧园要大很多,花木扶疏,柴房和杂房也都在那里。”
云安边听边在心内默默记诵,而后又不动声色地问云识敏:“府里那些家丁平时都在那儿?不会一整天都待在厩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