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30节

  云安猛地扬起脖颈看着李翩,眼中燃起一片火。
  那是欲火,像春日野火一样旺盛地烧着,能转瞬燎原,惊掠痴云騃雨,豪夺三山五岳六合八荒,也能转瞬将一个人烧成飞灰。
  看着美人眼中的这抹欲焰向着自己烧过来,李翩面上非但没有迷醉之情,反而浮现出一片浓浓的哀伤。
  因为他知道,这欲焰不属于云安,至少不属于从前那个、他爱着的云家姐姐。
  云安被这种哀伤的眼神望着,突然也有些发怒,她的手被李翩攥着,身体也被箍着动不了,惟有头还可以动。
  眼前是刚才撕扯外衣时露出的颈部,云安干脆君子动口不动手,张嘴就咬在了李翩侧颈。
  李翩浑身一颤。
  她咬得并不重,但那种温热濡湿的感觉,却成为他一直克己节欲的身体上一道凶狠的刺激。
  云安边咬边含混不清地说:“……鹿王……果然很能忍。”
  此言一出,李翩眼中悲伤更甚。
  眼看着云安又开始挣扎,到处点火,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终于,他不再照顾云安的情绪,把心一横,板着声音冷冰冰地说:“你没有爱只有欲望,你让我恶心……”
  云安的身体倏地僵住,片刻后,咬在他侧颈的皓齿果然松开了。
  李翩赶紧趁热打铁,又绷着脸冷漠地补了句:“胡绥儿说得没错,野兽会在春天发忄青,但我对你没兴趣。”
  将一个女人的感情比作野兽发忄青,这可真是毫不遮掩的羞辱。
  但云安却似对这羞辱无动于衷,只是因为他不肯遂了自己心意,悻悻地别开了头。
  李翩见云安不再那么躁乱,于是放开对她的禁锢,想扶她起来。
  他嘴上话说得那么恶毒难听,仿佛十分厌恶她的所作所为,可手上却极尽温柔,小心地扶着云安,待云安坐好之后,又像舍不得放开似的,一只手仍旧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她背上安慰地轻轻拍着。
  ——是不愿相思,又不愿不相思。
  良久,云安完全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她原本的样子。
  她推开李翩的怀抱,整了整刚才蹭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平淡地说:“我走了,让人看见我在你这儿不太好。”
  话毕起身就要走,哪知手腕却被李翩从身后一把攥住。
  “胡绥儿经常来找我,跟我说她很痛苦。她现在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常宁,把你的东西换回来。”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低得简直已经算得上卑微。
  云安摇头:“当初是我自愿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何要选这条路,我懂!我都明白!”
  李翩的话语变得愈发烦乱:“但是现在李忻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强迫你,也不能再威胁你!绥儿答应我了,只要你愿意,她就把东西还给你。……你别再这样了……”
  云安低头看着李翩抓在自己腕上的手。
  他手指纤长,很好看,玉骨铮铮的样子。可纵使是这样的玉骨,也有他理解不了的、只属于她的痛苦。
  “不用。我觉得现在就挺好。”
  李翩急道:“好什么好!若是真好的话,你会变成刚才那样?!”
  ——刚才的她不像人,像只春光漏洩之时躁动难安的兽。
  “是你挑逗我的,”云安一本正经地说,“若是换做旁人,我也不会失态。”
  “你……”李翩简直要被她气笑。
  别看他经常当着众人的面撩拨云安,说什么“云将军和我好久没亲热了”,其实那都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他确实是恨她决绝心狠,另一方面则是幻想着她能摆脱现在的冰冷,重新变回从前模样。
  哪怕只是被激怒,都是好的。
  可当他们私下相处的时候,他扪心自问,他都是慎之又慎。
  至于刚才……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来着?好像是他觉得口渴,端起碗喝水,哪知才把水碗放下,云安就突然凑过来吻他。
  双唇相贴的刹那,他心乱得无药可解。
  但他可以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故意撩拨!
  看着李翩脸上又气又急的表情,云安忽地有些于心不忍,半低着头,对李翩解释道:
  “我确实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你也知道的,我讨厌从前的自己……现在,我就只用做好本分,率领娘子军守着两关一城,没那些麻烦情绪,挺好的。”
  听到云安说讨厌从前的她自己,李翩突然觉得眼中泛起一阵湿雾。原本就一直隐隐作痛的双眼,现下更是又酸又疼。
  他很想跟她说,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从前的她,可他不能说。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本来就有分歧,这分歧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云安继续说:“我小的时候,孙老三经常不让我吃饭,我知道他是想把我饿死。我肚子饿,就四处去偷。你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
  李翩点头:“记得。”
  ——大雪天,凉风门,劫后余生的少女和锦衣玉食的少年。
  “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吗?”
  李翩仍旧给予肯定的回答:“记得,当时你从狗洞钻进了我家。”
  “其实我翻墙钻狗洞的本事就是小时候偷东西练就的。我小时候为了活下去,干过很多令人不齿之事。”
  “那都是小时候!小时不懂事,谁还没干过几件坏事。”李翩替云安辩解。
  云安勾了勾唇角,似乎是想笑,却没笑出来:“不一样……我不是云安,你知道的。”
  李翩怔住,好半天才低低地应了声:“知道。”
  “我抢了别人的名字,抢了别人的活路。从前,我经常忍不住会想,我到底是谁?真正的云安已经死了,孙红纱在里魁的户册中也已经死了。那我究竟是谁啊?我时常觉得我根本找不到自己。……在酒泉的时候李忻逼我,折磨我,要我驯服,你知道吗,我当时差一点儿就想跟他同归于尽……”
  “常宁……”李翩心疼地轻声唤她。
  “李轻盈,你有你的傲骨,你的傲骨让你不能接受现在的我。可我也有我的傲骨,我的傲骨让我每每想起从前就痛苦万分。也许我应该谢谢胡绥儿,是她把我从难以忍受的情绪里救了出来。我现在已经很少去想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旧事……”
  顿了顿,她忽地瞧见李翩外边罩着的那件红纱衣,就在刚才两人纠缠不清的时候,红纱衣被她撕破了。
  她抬起另一只没被攥住的手在撕破的地方轻轻碰了碰——红纱烫手。
  “李轻盈,你别再折磨自己了。”
  “是你在折磨我。”李翩眼圈泛红。
  但话说到这儿,确实已经没必要再争执下去。
  李翩闭了闭眼睛,终究放开了一直被他攥着的云安的手腕。
  攥得太久,也攥得太紧,放开的时候,手腕上已经有一圈深深的红痕。好在云将军并非细皮嫩肉的富贵千金,那圈红痕在她风吹日晒的皮肤上倒是看不明显。
  云安往房门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没有回头看李翩,仿若只是自言自语一般说:“拿回来,我就有牵念了。……不好。”
  话毕,她打开门迈出房间,谁知下一秒倏地愣在了门口。
  ——北宫茸茸蹲在地上,哭丧着脸看着云安。
  此时此刻,北宫茸茸真的特别后悔,后悔自己偷懒,为了省那几毛钱的力气而没有化出本体。
  倘若她现在用的是自己的本体,看见云安出来那还不“呲溜”一下就沿着墙根就跑没影儿了,哪还会蹲在这儿下不了台呢。
  其实她现在不是不想跑,而是根本跑不了——蹲这儿听壁脚听了太长时间,壁脚没事,她脚麻了。
  看见云安站在自己面前,北宫茸茸咬着牙,忍着蚂蚁噬啮一样的麻感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挪地挪到云安身边,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听壁脚看春戏,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真真儿要死惹。
  “刚才陪小凉公用饭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怎么回事?”云安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北宫茸茸正准备告诉云安,就见李翩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立在云安身后。
  他的脸色可不像云安那样淡然,一双凤眼冷得吓人,其中隐约可见寸寸凛冽杀意。
  这也正常,凉州君被人听了壁脚,且是如此重要的壁脚,这个偷听的姑娘……恐怕留不得了。
  “是你……”李翩上下打量着北宫茸茸,“在中堂的时候就是你一直凑上来,你在打听什么?”
  “这是我的清客,是跟着林蔚一起来的。”云安想替茸茸解释。
  云安这话的重点在第一句——“这是我的清客”,意思就是她不是坏人;可李翩听到的重点却是在第二句——“跟着林蔚一起来的”,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她也是河西国来的,说不准那边来的察子不是林蔚而是她,更有甚者这俩人都是。
  李翩的凤眼再次眯了起来,夜色里看过去,冷得吓人。
  北宫茸茸见李翩这样阴鸷地看着自己,蓦地就觉得委屈,嘴一扁,问道:“小郎主不认识我了吗?”
  李翩冷峻的神情丝毫没有缓解,寒声说:
  “我从不认识你。你来历不明,现在又躲在我房门外偷听,可见心怀不轨。云将军,莫说此人是你的清客,就她算是五校尉之一,我今夜也要将她拿下,明日带回敦煌大狱慢慢审。”
  北宫茸茸看到刚才那么温柔的凉州君现下却用这样可怖的眼神盯着自己,还威胁说要把她下大狱;又想到飧食给他斟茶时,她被人嘲讽,可他却偏了偏身子,嫌弃似的离自己远了点儿;又又想到,当年她正睡得好好的却被人直接扔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千百万亿种委屈同时涌上心头,一瞬间就满脸是泪。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边哭边说:“小郎主如此狠心,一次两次要杀掉茸茸……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何要救我?!”
  第29章 诸心非心(5) 人间竟有失而复得的好……
  “茸茸”这名字,让李翩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捏住似的,倏地停了一瞬。
  “你是……茸茸?”
  “是我。”北宫茸茸依旧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也灵化了?”
  少女乖巧点头。
  李翩看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姑娘,眉心拧出的那道结略有松动,却仍旧没解开。
  千佛洞有许多灵化之物,光他身边就有两个,但这并不能证明面前这少女就是茸茸,甚至正好相反,越是灵化越有可能是冒充的。
  李翩看了云安一眼,突然问茸茸:“我问你,你第一次见云将军是什么时候?”
  北宫茸茸愣眼,完全没料到李翩突然要考她。
  她记性不好,胆子又小,刚到玉门大营那夜甚至都没认出云安,当时只觉得这女将军神情冰冷,十分吓人。直到第三天她才昏头昏脑地想起,这位云将军的味道闻着也有些熟悉,一定是从前在哪儿闻过。
  接着又想起——敦煌下雪的味道,可不就是她那故人吗?!
  要死,自己真是个脑子缺弦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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