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23节
“……李轻盈……你怎么还不去死……还不死……”
破碎的话语黏着哭腔,从手指缝里一片片掉了出来。
李翩低头看着自己的继母,面上浮起一丝浅笑:
“也许你说得对,我骨子里确实是个清傲之人。我清傲,所以不允许自己逃避,也不允许自己后退半步。我既然接下了凉州君这个封号,就一定会尽我所能,护住敦煌城和这座城里的数万百姓。……况且,沮渠玄山还没死,我哪敢先死。”
第22章 逆风扬尘(2) 冰冷的镜中映出一双冰……
姑臧城外有一座东西走向的山,名叫天刃山,属于祁连余脉。
用“一座山”来描述地形,无论是在江南还是淮北,都是合适的。但放在河西这里,总感觉有些不得劲儿。
盖因河西此地是壑接着壑、山连着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山脉起伏跌宕,一座座像扭在一起的绳结,根本没办法用眼睛将它们彻底区分开。
但天刃山和其他祁连余脉不同,它特别高,高得简直有些突兀,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刃,一刀扎进了河西大地的心口处。
朝东北的一侧坡度平缓,也许是千万年的泥石消磨,让这里变成了一个适宜植被生长的地方,半山腰往下形成了一片巨大的草坡,往上则是茂密的树林,再往上走就是寸草不生的荒岩和冰雪覆盖的山尖。
而朝西南的另一侧则完全不同,那边是一道几乎竖直的断崖,也许就是利刃的刀口。
今日没有风沙,难得晴空万里,几匹马沿着天玄山麓往东跑。
仔细看去,马匹似乎并无目的地,只是为了在草野上驰骋一番罢了。
“驾——”
打头的是一匹毛色黝黑发亮的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男人扬起鞭子,一鞭甩下,黑马的奔行速度又提高了些。
但他似乎仍觉不够,紧接着又是一鞭甩下,一鞭再一鞭,纵然如此健硕的大马,也几乎有些吃不消了。
跟在他身后的骑马侍从们眼看前马越来越快,也只得挥起鞭子加快马速,免得被抛下太远,惹那人发火。
那男人穿一件薄墨色左衽毛织领长袍,脚蹬一双长靿黄皮靴,头戴锥形尖顶帽,腰上还系了条粗犷的皮质带扣——是典型的匈奴卢水胡装扮。
身后策马距离他最近的一人,着装却与之完全不同。
此人上穿广袖青衫,下着一条大口袴,没戴帽却戴了顶金纱覆面进贤冠。倘若单看背影,谁都会以为这是位气质出众的汉人贵族,但转向正面才发现,高鼻梁、深眼窝,明显流淌着胡人血液。
“大王——,歇一歇——”
戴发冠的男子提高声音对前边那人喊道。
“吁——”
胡服男人勒住马,身后所有人也随之停了下来,都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这个被唤作大王的胡服男人,正是河西王沮渠玄山;身后那青衫男子是他的胞弟,征远大将军、景熙侯沮渠青川。
二人年纪相差只有十岁,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沮渠玄山体格彪悍,全身上下都透着蛮横霸道的王者之气;其弟青川则挺拔修长,颇有些雍容儒雅,总会让人莫名联想起那位归附西汉并受武帝重用的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
沮渠玄山勒马之处刚好是山麓上一块高地,放眼望去,草野遍布牛羊,更远处则是终年覆雪的巉险高崖。
“青流儿,你还记得我们的先祖从哪里来吗?”
沮渠玄山沉声问身后之人。
青流儿是沮渠青川的小字,如今这小字几乎已没人叫了,除了他的胞兄河西王,以及亲生母亲孟太后。
沮渠青川拎着马缰上前两步,望着远处巍峨高山,道:“从雪山背后来。”
“对,”沮渠玄山抬起握着马鞭的手,指向远处的皑皑雪峰,“祁连山是座神山,那里埋葬着我们无数先祖的骨殖。孤有时晚上做梦,会听到他们在梦里叫孤,让孤沿着祁连山脉一路向西走,去拿回属于我们的辽阔。”
“敦煌?”
“没错!”
“李氏已经臣服,敦煌现在已经属于我们。”沮渠青川回答。
沮渠玄山听了这话冷哼一声。
“这算什么臣服。以为孤不知道?他们在玉门和悬泉两地都建了军营,手握私兵,说是防盗寇,其实是防我们吧?孤怎知那李凉州心里打的不是复国的主意?!当初在酒泉的时候就该把他们都杀了才对。”
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其中恨意满得仿佛稍不留意就会顺着嘴角溢出。
说完这话,沮渠玄山转头看向落后自己半步的胞弟。
他这一转头,面上那个狰狞恐怖的黑窟窿便亮了出来。
是的,他的一只眼睛被挖掉了,那里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瘆人黑洞。但他讨厌汉人的遮遮掩掩,所以既不戴布罩,也不用假眼。
此前皇后赵氏觉得脸上留那么大一块黑窟窿有些太吓人了,让人寻了块上等的黑曜石,打磨成眼珠子形状,奉于沮渠玄山。
哪知河西王却看都没看那黑曜石珠子一眼,直接就叫人扔进了明光宫冰冷的池水里。
他这只眼睛是被李忻弄没的,所以他要这黑窟窿留在脸上,只有这样才会时刻提醒他记住,记住他和陇西李氏之间的深仇。
眼眶失去了眼球的支撑,时间长了就变得愈发扭曲狰狞,下眼睑开始外翻,而上眼睑则明显残缺,已经丑怖到让人看一眼就泛恶心的程度。
然而河西王本人并不觉得恶心,甚至在那些唯唯诺诺的臣子们明明被吓得干呕却硬是咽下去,不敢表露分毫的时候,他心里会猛然升起一股野蛮的快感。
听得沮渠玄山满腔恨意,沮渠青川的眉头极轻极轻地皱了一下,他听得出来,胞兄这话,是在责怪他呢。
当时凉王李忻身上藏了一把极其小巧精妙的元戎弩,坠马的最后一刻,用弩矢射中了沮渠玄山的一只眼睛。
随军医官一看,箭上是喂了毒的,倘若不快点回姑臧医治,恐怕两只眼睛都保不住。于是河西王连夜回了姑臧,留下他去继续攻打酒泉。
但他却接了降表,答应了李氏的请求,同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就是这个应允,让失了一只眼睛的沮渠玄山怒火冲天。在龙翔殿里,沮渠玄山当着群臣的面,抡起拳头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后来,念在二人是一母同胞的份上,河西王没再为难他,而是将所有的愤怒和仇恨,全部转嫁到了现居敦煌的李氏余人身上。
“倘若我们拿下敦煌,你会做什么?”沮渠玄山语带戏谑地问。
沮渠青川认真答道:“臣以为,应尽快遣太守、郡丞、都尉等人治理,清点人户,核算税赋。百姓若能安居乐业,自然不会生乱。”
谁知河西王听完之后却嗤之以鼻,说:“尽是些汉人的懦弱。”
“大王打算如何?”沮渠青川反问。
沮渠玄山用脸上那个没有眼珠的黑洞盯着胞弟,齿缝间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屠城。”
沮渠青川吃了一惊,忙道:“不可!”
“为何不可?”
问这句话时,河西王的神情已经变得极其阴沉。
沮渠青川也面色凝沉,郑重道:
“父王在世时已降服鲜卑秃发,为我们夺回了姑臧城,既如此,我们就该一鼓作气继续向东、向南走,先攻金城,而后天水,倘若能继续攻下长安、洛阳,入主中原,这才能缔造连父王也未曾达成的功业。”
“长安城原本掌握在羌人姚氏手中,但就在去年,北府兵统帅刘裕受司马氏禅让,称帝于江左,转瞬之间便攻灭姚氏,正虎视眈眈盯着我们。再往东则是鲜卑拓跋氏建立的魏国,此前魏主拓跋嗣亲率大军攻伐柔然,大获全胜。现下形势已经很明显,就算我们不东进,他们所有人也定不会放过河西。与其如此,不如……”
然而,沮渠青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的胞兄粗暴地打断:
“够了!你已身受汉人荼毒,也只有你才会喜欢那种华丽虚无的东西。拿下敦煌,杀光那里的汉人,西边那些广袤的草原和山河就都是属于我们的了!孤受够了这狗屁姑臧城,狗屁明光宫,狗屁龙翔殿,规规整整,四四方方,守着汉人立下的狗屁规矩,连匹马都跑不开!”
一听这话,沮渠青川心下着急,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大王,我们早已不是逐水草而居的野人!”
话音甫落,一条马鞭从天而降,正对着他五官俊美的脸抽了过来。
沮渠青川可以躲开,但他没躲。
马鞭狠狠抽在脸上,瞬间便肿起一道狰狞的红痕。
“野人?!你连自己的根都忘了吧?!”沮渠玄山怒喝。
他抽了一鞭还不解气,拨转马头,第二鞭抽在了沮渠青川背上。
沮渠青川咬着牙硬是没哼一声,倒是□□那匹马被这力道推着踉跄了两步。
河西王不管是拿拳头砸他,还是拿鞭子抽他,他都得受着。这是他们卢水胡的规矩。
长兄如父,父亲打儿子,大哥揍弟弟,都是天经地义之事。
身后那群随侍看到河西王鞭抽景熙侯,全都识趣地退至五丈开外。
沮渠玄山见胞弟脊背挺得笔直,不闪不躲地任由自己抽,心里很是满意。
青流儿就是被汉人荼毒了,多抽几鞭也许还能解毒。
他心里这么想着,又是一鞭抽在沮渠青川肩上。登时,一抹血迹透过青衫渗了出来。
三鞭过后,沮渠玄山收起马鞭,沉声道:“屠城之事,孤意已决,为报失目之仇,不杀光他们难解孤心头之恨。你想东进不是不可以,你想要长安还是洛阳,又或者是江左的建康、广陵,只要你有本事,都随便你去打。但前提是,必须先拿下敦煌。”
沮渠青川攥着拳头,低下头没说话。
“林所浩现在已经到敦煌了?”沮渠玄山问道。
“到了。”
河西王轻蔑地笑了一声:“那老东西,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你。若是直接杀了未免可惜,让他去敦煌给咱们探探路也是好的。”
“大王所言极是。”
沮渠玄山看弟弟的神情不再那样意气风发,骑在马上的身形有些微晃,心知刚才那三鞭还是打伤他了,于是摆摆手:“罢了,回去吧。”
说完一拉缰绳,挥动马鞭朝着姑臧城的方向策马而去。
*
差不多戌时过半,沮渠青川才回到府邸,一回来就命人打水准备浣洗。
今日在天刃山策马飞奔了一整天,又累又脏,这会儿身上被鞭子抽出来的伤口也疼得厉害。
侍妾端着一碟新鲜的羊酪走进房间的时候,被沮渠青川脸上肿得老高的鞭痕吓了一跳。
“郎主这是怎么了?”
侍妾名叫杜香,是西平郡一个小吏的女儿。
当年鲜卑秃发氏归附河西国之后,西平郡那边屁颠屁颠地送了几个美人过来孝敬河西王。但沮渠蒙逊没什么兴趣,直接将她们分赏给了自己的几个儿子。
杜香就是那时候被送来侍奉景熙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