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21节
不远处就是连通子城和罗城的凉风门,城门那边也积了厚厚一层雪。
走近了突然发现这昏天黑地的大雪中,凉风门外竟然还站了个人。
那是一位少年郎,一件宽大的鹤氅从头裹到脚,脚上是双簇新吉莫靴,这身打扮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他似乎已经孤零零地在这儿站了好长时间,就在云识敏他们经过的时候,少年“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云识敏精神恍惚,压根儿没管这人是谁,仍旧跌跌撞撞往前走,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孙红纱,疑惑地看了几眼,犹豫片刻终究脚步一转,向着少年跑去。
跑到跟前才发现那少年看上去跟自己年龄差不多,也可能比自己还小些,他被冻得嘴唇青紫,面色白惨惨十分吓人,看着像马上就要断气似的。
孙红纱心里一惊,正要开口叫喊,就见那少年睁开眼睛,眼中是一泓干净的月泊。
“别叫……扶我起来……”
他呼吸微弱,语气却十分镇定。
孙红纱慌忙去搀扶他,别看这少年个头不高,但富贵人家的孩子不愁吃穿,就算年岁相仿,他的体重可比孙红纱重多了。
少女颇费了些力气才将少年扶起。
他全身都在发颤,站也站不稳,孙红纱不敢松手,只能用自己也快透支的身体支撑着对方。
“这么冷的天,你站这儿干嘛?”孙红纱问他。
少年倚着少女,微微喘气,却没答话。
孙红纱倒是不介意他的冷淡,又问:“你叫什么?家在哪儿?我去帮你叫人。”
仍旧是不答话。
这回孙红纱也有点儿不知所措,眼看着云识敏越走越远,她心内着急,可这边她也不敢放手,这人太虚弱了,她若放开,他一定会再次倒在雪地里。
河西百姓都知道,冻僵的身体是不能倒在雪地上的,倒下就起不来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倚着她的少年突然开口说话了。
“李……翩……”
他声音很轻,以至于孙红纱没听清楚。
“啊?”
“李翩,我的名字。”他又说了一遍。
此人姓李,一身华贵装束,容颜清秀,肤色白皙,站在这儿这么久却没被门卒赶走,这些信息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若是个有心计的成年人,猜也能猜到他十有八九跟现任敦煌太守李椠有些瓜葛。
但对于一个只有十岁的穷苦女孩儿来说,孙红纱想不到这些。
当时,她脑海中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李翩,这名字可真好听。
李翩已经没办法用自己的力量站住,没奈何,孙红纱把心一横,救人救到底,干脆就陪着李翩站在凉风门外,用她的身体给李翩当做倚靠。
云识敏早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大雪铺天盖地,街面上再次恢复了空茫和冷寂。
白茫茫的雪色中,只有少年依偎着少女,两个瘦弱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感受着彼此微弱的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李翩推了推孙红纱,说:“你走吧,我可以自己站着。”
“这么大的雪,你干嘛要站这儿?再站下去你会死的,”孙红纱不肯松开李翩,还在努力撑着他,“我送你回家。”
李翩摇头:“云先生已经走远了,你不去追他?”
孙红纱一愣:“你认识他?”
李翩轻轻“嗯”了声。
“可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在这儿。”孙红纱仍在坚持。
二人正拉扯着,就见凉风门里奔出一个富家奴仆模样的人,身后还带着两个婢女。
几人快步走到李翩身边。
那奴仆躬身对李翩说:“小郎君,大人已经回府,知道夫人让您站在这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让咱们赶紧来接您回去。”
话毕,两个婢女上前,其中一人一把推开孙红纱,将李翩搀扶住。
几个人转身往凉风门走去,门内隐约可见停着一辆马车,应该就是来接他们家小郎君的。
李翩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头看着孙红纱,说:“今日多谢你帮我,日后若有需要,我也一定会帮你。”
孙红纱现下没心情管什么将来以后,她惦记着失魂落魄的云识敏,于是冲少年随便点了点头,便踉跄着去追云识敏了。
*
王得水和刘小狗已经拿了马胶回来,正蹲在一边帮着云识敏调配胶结剂。
壁画的颜料是不能直接涂上墙的,要先用鹿胶、马胶、鱼胶这些动物身上提炼出的胶脂来调和,颜料靠着胶结剂的作用,可以更加稳定地附着在地仗层上,形成光亮色泽,历千载而不落。(注释1)
但胶结剂的使用很有讲究,不能多也不能少。
用少了,壁画颜色容易剥落;用多了则画面发乌,不够明丽。
胶结剂还可以使不同的颜料混色,产生新的颜色。至于新的颜色光泽如何,亮度如何,是否适合壁画绘制,这些都是非常有经验的师父才能掌握的。
云安并没急着走,她盘腿坐在石窟的地上,静静看着面前师徒三人忙活计。
不知为何,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那段旧事。
没错,她就是当年那个名叫孙红纱的女孩,孙老三的亲生女儿,大饥疫那年被当成一头羊交换给了云识敏。
云识敏最终没能下得去手宰掉这头羊,于是孙红纱活了下来;可云识敏的亲女儿——真正的云安,却永远离开了这人间。
后来,云识敏干脆收养了孙红纱,将她当作自己女儿,甚至还给她改了跟自己死去的亲女儿一模一样的名字——孙红纱直接顶了云安的身份,连去里魁那里改户籍的麻烦都免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孙红纱常常会想,云识敏为何要给自己改名叫云安?
这算不算是一种惩罚?
惩罚他自己,也惩罚她。
让他们用一辈子死死记着,当年,有个名叫云安的女孩死在了大饥疫的敦煌城。
也许吧。
但孙红纱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她早就懂事了,知道亲生父亲厌恨自己,恨自己多余、没用,还不肯屈服。
所以,能跟孙老三断了关系,这对她来讲是好事。
但“红纱”这个名字……她其实有些舍不得。
这名字是她那个从鄯善来的母亲为她取的。
那个鄯善女人很喜欢红色的觳纱,也时常跟云安说起她的故园鄯善,说那里其实还有另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楼兰。
女人说,楼兰姑娘们都喜欢长长的红纱,可以戴在发上做饰物,也可以披在身上做衣衫。
风一吹,红纱便扬起,无垠大漠衬着轻盈红纱,漂亮极了。
可是……那个漂亮的鄯善女人早就死了。
算起来,应该是在孙红纱六七岁那年。
里闾间传的闲话是说孙家的胡姬嫌农活太苦太累,吃不了这份苦遂投井自杀。
——漂亮女人哪个不想用皮相换舒服日子,都是吃不了苦的。
这是千百年来对漂亮女人一成不变的谣言。
其实不是,是她母亲实在受不了孙老三的折辱打骂才投井的。
那天就和往常一样,孙老三因为赌钱输了,回到家又把她打得头破血流。
女人擦了一把顺着额角淌下的血,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人间。
投井的时候,她原本想把女儿也带走,但一看到孙红纱的眼睛,又立刻放弃了这念头。
那样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那样美,那里面装着的该是青云和雪山,而不是一口荒井。
鄯善女人死了。
云安也死了。
孙红纱……从今日起,你要拼尽全力,哪怕遍身都是噩梦,心上百孔千疮,也一定要活下去。
第21章 逆风扬尘(1) 她竟然还不是你的女人……
让李翩大雪天站在凉风门外挨冻的人,正是他的继母宋澄合。
李翩出生在敦煌,那时候他父亲李椠任敦煌太守,在敦煌可谓是只手遮天的人物。
李椠乃武昭王李暠同父异母的弟弟。
李暠早年娶了“陇西辛氏”之女为妻,李椠也赶紧跟着娶了个辛氏女,也就是李翩的生母。
奈何这两个辛氏女都没有荣华富贵的命。
李暠的夫人早世(不是虫),李暠为她写了《妇辛氏诔》;李椠的夫人也早世,李椠非但没写诔文,且没过多久就火急火燎地娶了个填房。
那个续弦的女人就是宋澄合。
宋澄合出身于敦煌宋氏,敦煌宋氏和陇西李氏联姻,这可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哪有不成的道理。
故而,当年李椠跟宋氏一提这事,宋澄合的父亲立刻拍板应了。之后三书六礼齐备,李椠大张旗鼓地将宋澄合娶进了家门。
外边传言说宋澄合是个极其严苛挑剔之人,尤其是对自己的继子李翩。
不过这也不奇怪,她嫁进李家这么多年竟然无出,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的人,看到继子渐渐长大,似清风过岩林,如青柳拂新泉,哪能不心生妒恨呢。
人们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反正俗语早就说了,蝎子尾巴后娘心——都是歹毒的东西。
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你看现在,那李翩不也活得好端端。不仅接任敦煌太守一职,还受封凉州君,虽然凉国已经没了,但他在敦煌城仍旧是风头无两,连小凉公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小叔”。
这不是都挺好的。
*
此刻,那个看上去都挺好的人,正沿着菩提园的檐廊往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