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9节

  为了让这些人走,云安只能乖乖给钱。给了两次,孙老三和那一大家子都尝到了甜头,于是愈发嚣张。
  玉门大营早先有个新来的女军实在被孙老三这泼皮无赖气到了,就跟苏绾说,干脆禀报太守李骅,让李骅把这些人全都拿了下大狱去!
  哪知苏绾却说:“不能。”
  “为何不能?”
  苏绾问那女军:“你家不是敦煌的吧?”
  “不是,原本是张掖的,爷娘都没了,我听说敦煌有支娘子军,就自己来投军了。”女军如实回答。
  苏绾叹了口气:“你不是敦煌的,所以不知道这里的一些旧事……唉,总之咱们将军对那个姓孙的,没办法……”
  正如苏绾所说,直到李骅都死了,李翩接任敦煌太守,孙老三仍旧像只癞蛤蟆一样蹦跶着。
  这不,今天他们那伙人又来了。
  *
  玉门大营的守营女军已经被孙老三这群人弄得倒足了胃口,一见他们又来闹腾,赶紧去叫了苏绾出来。
  此刻,苏绾正带人站在营盘外同孙老三和他拉来的那五六个族亲对峙着。
  “孙阿叔,此地乃军营,不可滋扰生事。”苏绾强压下心里的厌烦,好言好语劝说这些人。
  哪知孙老三眉眼一横,大声喝骂道:“叫你们将军出来!攀上高枝不认人了!什么狗东西,我呸!”
  “将军去玉门关巡视了。”苏绾答他。
  “好啊,那咱们就搁这儿等着,直等到她回来。”
  苏绾暗暗叹了口气,继续好言相劝道:“您这又是何必呢?上次不是给了许多……”
  “呵忒!就那点儿也叫许多?他娘的,还不够老子塞牙缝儿的!”孙老三直接打断苏绾。
  眼看着已接近申时,日头火辣辣地挂在天穹,晒得人头晕脑胀,连衣衫都是烫的,这么僵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苏绾心里正着急,一抬眼却见不远处一队人马驰骋而来,打头之人正是云安。
  “吁——”
  云安翻身下马,将马匹随手交给旁边女军,而后径直朝孙老三那群人走了过去。
  孙老三看着云安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憷,但一想到自己身后有这么多族亲在帮忙,瞬间又挺起了腰杆子。
  他昨儿去“大武”赌钱又输了,气哼哼一晚上,今日一大清早就拉了三伯四婶五叔,套了个车来找云安要钱。
  云安远远看见孙老三,知道他是来干嘛的,待走近了,二话不说抬手就甩了个布袋给他。
  谁知孙老三接过布袋打开一看,却狠狠地“嗤”了一声。
  “凉造新泉?拿这来糊弄谁呢?贱蹄子,”孙老三吐出一口浓痰,“要给就给金子银子,再不济还有五铢钱,少他娘的拿这玩意儿打发咱们。”
  “凉造新泉”是凉武王张轨割据河西时所铸钱币。(注释1)
  铸此钱的目的乃因当时整个社会苦于战乱和饥荒,货币交易几近崩溃。民间大多是物物交换,或者以布帛代替钱币,交换时将好好的布帛扯得稀碎,造成了极大的资源浪费。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张轨命人以青铜铸“凉造新泉”。
  但此币仅在河西地区使用,其价值比之五铢钱自然是差了不少,跟金银珠宝更是没有可比性。目前商贾买卖时,一枚五铢钱抵得上十枚“凉造新泉”。
  孙老三一看云安给自己的是这种钱,便觉得云安是在糊弄自己——怪不得今天给钱这么爽快,原来是心里打着小算盘呢。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云安现下能拿出的只有这些新泉币——她的军饷大部分都拿来扶助女军了。
  “没别的。”云安说。
  孙老三正要开口骂云安,他续娶的女人先他一步说话了:
  “将军是明白人,就别欺负咱们这些小民了。再者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顾着一家人,这传出去像什么话啊。”
  女人的身家云安不清楚,只听说是敦煌本地的一个寡妇,和孙老三正好一个寡妇一个鳏夫,也不知何时就凑到了一起。
  她话语是温和的,甚至有些苦口婆心的样子,但遣词造句又是“欺负小民”又是“不像话”,让不明内情的人听了,定会以为云安是个怎样恃强凌弱的势利眼。
  孙老三听得自己婆娘的帮腔愈发得意,冲云安道:
  “你没钱就去找凉州君要啊!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当年我可是亲眼看着你俩同乘一车,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怎么,你去问他要钱,他会不给你?”
  “你也说了,那是当年,”云安的语气仍旧平淡,“钱你拿了,你们走吧。”
  话毕转身就想离开。
  孙老三最恨她这种恬然自若的样子,因为云安越是恬然,就越衬得他自己像个只会跳脚的缺心眼儿。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族亲的面,这让他特别没面子。
  ——有能力的人会自己挣面子,没能力的人只会发怒。
  于是,孙老三怒了。
  他三两步上前,一手扯住云安的头发,另一手抓向她戴在头顶的小银冠,势欲要将银冠扯下来,边扯还边骂:“贱骨头,我看这发冠倒是个值钱物件,给我!”
  云安被扯得痛极,下意识抬起胳膊肘怼了孙老三一下。
  她日常领兵习武,臂力很好,这一怼把孙老三怼得龇牙咧嘴,愈发怒火中烧。
  紧接着,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竟是孙老三照着云安脸上甩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下去,所有人都惊呆在原地。
  云安被他这一耳光打得头脸猛地偏向一旁,青丝也被扯得蓬乱,发冠也歪得不像话,整个人狼狈不堪。
  孙老三跳着脚,吼声震天:
  “孙红纱!你他娘的贱妮子!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连自己亲阿爷都不要,那姓云的差点儿吃了你,你还认他当爷,还改姓,我呸!”
  孙红纱?
  孙老三管云安叫孙红纱,又说姓云的差点儿吃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娇生站在旁边一脸惊愕与茫然。
  被扇了一耳光又被指着鼻子骂,云安仍旧没发火。
  她取下头顶已被扯得松动的银冠递给孙老三,语气平静地说:“当年是你把我换给他的。他没有吃我,反将我养大,我愿意叫他阿爷。”
  孙老三还要继续骂,孙家大伯一把拽住了他,冲他使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他见好就收。
  “云将军,你别怪我多嘴,咱们孙家才是你本家,这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大伯没读过书,不会说话,但哪怕是咱们这些草民也都知道,孝之一字有多重。无论你父亲曾经做过什么,你都不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孝不敬,我说得对吧?”
  孙家大伯也是一副温和的长辈样儿。
  “你们走。”云安再次将手里那枚银质发冠递了出去。
  大伯生怕她反悔似的,赶紧接过银冠,而后一边说着“走吧走吧,给孩子留点面子,好歹是将军”,一边扯着孙老三往马车那边走。
  孙家婆娘和另外几个族亲也赶忙跟了上去。
  可孙老三仍觉不解气,边走边回头喝骂:“不孝的贱骨头,还敢改姓,老子当年就该拿刀剁了你!”
  第19章 人命在几间(4) 凡人的这点儿苦难又……
  翌日,天边刚露出一丝曙光,河西大地被曙光推着伸了个懒腰,却仍是睡眼朦胧的时候,一匹枣红色牝马就已经驰出玉门大营,向着敦煌城的方向飞踏而去。
  牝马撞向东升旭日,过了戈壁滩,又过了敦煌城门,而后转向东南,直奔千佛洞。
  春日的千佛洞外,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好景。
  宕泉终于不再像条病蛇似的拖着恹恹躯体在大地上爬行,冰消雪融为它带来喷薄而出的大好生机。
  河畔长着一簇簇红柳,枝杈朝天,端看哪一片春风不小心就会被戳破脸。
  红柳与垂柳不同,垂柳纤细优雅,而红柳这种耐风耐旱的植物却有一种蓬勃狂放、张牙舞爪的美。
  有些红柳已经开花,枝头是一缕缕微红色,远远望去似一片天荒地老的红云。
  红云边上有许多土坯砌成的小屋,那是在此地开窟劳作的木匠、画匠们的临时居所。
  云安策马驰近,抬头向崖壁望去,千佛洞的洞窟越来越多了。
  数月前,敦煌索氏又出资在崖壁上开凿了一个新的覆斗顶石窟。
  石窟凿成后,自然要找画工来绘制壁画。
  绘壁画是件很讲究的事:首先,画工本人必须熟悉佛经中所记载的本生因缘旧事;其次,就算本人并非佛国信徒,态度也得虔诚恭敬;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画工的画技必须过关,因为在墙壁上绘画的难度比在纸页上更大。
  敦煌城有许多专事壁画创作的画工,这些人有的是打葱岭西边来的胡人画匠,有的是本地崇信佛法的汉人画师。
  云识敏便是其中之一。
  自那次敦煌大饥疫之后,云识敏一夕之间沧桑尽显,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衰老下去。到如今,虽然刚刚年过不惑,却已是鬓发皆白,身形也显得有些佝偻。
  旧事像山一样压在这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身上,几乎将他压垮。
  他也曾有过寻死的念头,想着死了就一了百了,但终因放心不下女儿云安,又咬牙撑了这么多年。
  因云识敏的画技在敦煌城小有名气,世家著姓每每凿开新窟之后,也大多会邀请他去做画师,领衔石窟壁画的绘制事宜。
  后来,在云安成为玉门大护军之后,他干脆直接把家搬到了宕泉之畔。一个小院,两间土屋,每日里诵经画壁画,也算是给内心找了个安顿之处。
  *
  索氏这间新凿开的洞窟内还泛着些许湿气,走进去,一股土腥味儿扑鼻而来,原来是四面墙壁上都被抹了厚厚的粗草泥,又刷了一层白垩粉面,成为绘壁画所须的地仗层。
  地仗层制备好之后,就可以开始作画了。
  此时的壁画绘制多为“湿画法”,即不等泥土完全干透,在地仗层干至七八成时就动笔绘制,颜料色泽被地仗层吸收,成色更为鲜艳,附着性也更好。(注释1)
  云安顺着梯子爬上崖壁,走进石窟时,云识敏正面对墙壁,左手托着一个装有红土浆的陶碟,右手搦管,一笔一划地为一副本生因缘勾线。
  他的徒弟王得水和刘小狗——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给侧面佛龛最下层已经绘画完毕的几位地神药叉上色。
  正中间的地上摆满了盆盆碗碗,里面盛着的是各种颜料——铁红、朱砂、铅丹、炭黑、白垩。
  这洞窟不大,工期也不紧,所以就由云识敏领着两个画徒全部接了下来。
  云识敏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云安来了,但他并没停下手中画笔,仍旧专心致志地对着墙壁勾画着。
  他做的是整个壁画绘制过程中最重要的勾线工作,勾线的细致与否决定着整幅壁画的最终呈现效果。
  倒是两个徒弟十分机灵,看到云将军,赶忙躬身行礼。
  “云将军每个月都来看师父,上月突然没来,师父可念叨着呢。”刘小狗是个话多的,见着云安就开始哔哔叭叭。
  王得水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下刘小狗,压低声音道:“师父不让说。”
  刘小狗吐吐舌头,往云识敏那边觑了一眼,见师父仍在专心勾线,于是嘿嘿笑着挠了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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