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3节

  兄长在外花天酒地,他在家里缝荷包;
  兄长在外猎狐射雕,他在家里喂狗养猫;
  兄长在外欺男霸女,他在家里读相鼠有皮。
  林蔚对出仕和征伐都没兴趣,最大的喜好就是做手工活儿。尤其喜欢裁衣,就说裲裆衫这种时人喜爱的衣衫,只要给他料子,他一晚上就能裁出来。
  在姑臧的时候,他的房内摆满了平日里辛苦收集来的衣冠,各种样式应有尽有——可惜的是,这些收藏后来都被人一把火给烧了。
  林瀚嫌他不够阳刚,心想多揍几次也许就好了,谁知揍是揍了,可他就是不阳刚。
  没办法,干脆破罐子破摔,随他去了。
  待到及冠取表字时,林瀚心道,你不是不喜阳刚嘛,好啊,那我就让你秀气到底!遂一怒之下给他取了“娇生”二字。
  娇生就娇生,林娇生觉得这名字也没什么不好。
  “一天到晚不成器,丢人现眼!”林瀚真是一看见自己这男生女相的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回回见了都要骂两句。
  可他又骂不出什么有梗的话,就只会“不成器”“不阳刚”“不成器”“不阳刚”……无他,惟嘴熟尔。
  林娇生如今弱冠之年,早已懂得审时度势。倘若父亲要骂自己,那就任由他骂,骂够也就没事了,千万别扯其他。
  少时不懂事,有一次还傻乎乎地争辩,说什么“天地分阴阳,阴阳辨男女,无地何来天,无阴何有阳,‘女’之一字怎可成为贬斥之辞”,结果就是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顿板子。
  林瀚深吸口气,正准备在进城之前再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狠狠教训一顿时,却见几艘船正顺流而来。
  他一眼便瞧出,这些船是有来头的。
  果然,当先的船只一靠岸,原本立于船头的年轻人便径直向林瀚走来。
  “敢问这位可是河西王亲派巡检令林所浩林大人?”
  林瀚:“正是。”
  那人赶忙行礼:“鄙人乃凉州君僚属,奉凉州君之命,特来接大人渡河。”
  一听“凉州君”三个字,林瀚脸上瞬间浮现出得意之色——能让凉州君亲派属官来接,自己可真有面子。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林瀚拱手问道。
  “鄙人姓氾,单名玟,表字岩出,现领主簿一职,今后还要仰仗巡检令大人多多提挈。”氾玟也是个会做人的,场面话越说越香。
  听了这话,林瀚面上得意之色更甚,清了清嗓子又问:“凉州君近来可好?”
  “上仰河西王之雄威,又有小凉公之聪敏,更兼林大人拨冗而至,凉州君定会让敦煌城气象一新。”
  “哈哈哈哈,氾大人所言甚好啊。”
  听着前边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吹捧,林娇生在后边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凉州君?
  呵,那个大烂人。
  第3章 于意云何(2) 大烂人的旧情人来了……
  林娇生为何腹诽凉州君是个大烂人,这就需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凉州君,姓李名翩字轻盈,出身于陇西李氏。因其受封凉州君,旁人言及他时,有时也唤其为“李凉州”。
  李凉州此人……简单来说,如果此刻你手里有一张《河西八卦榜》,他若不在榜首,你就可以直接把那张榜单拿去糊厕所了——因为毫无参考价值。
  河西百姓,从陇右到河湟,从张掖到敦煌,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关于李凉州的流言蜚语。
  后来,有好事之人为其稍加概括,便将民间的风言风语总结成一帖“三缺四罪”。
  “三缺”乃缺德,缺爱,缺廉耻。
  “四罪”则是僭越罪一,卖主罪二,无能罪三,丑陋罪四。
  说他缺德,大概是因为他在河西百姓们口耳相传的闲话中干过许多上不得台面之事。
  譬如,听说他嫉妒云将军虽是女儿身却比他厉害,亲手烧了云将军的牙旗。
  牙旗乃战场主将所立之旗,不管这仗打到什么程度,将在旗在,旗倒则意味着主将已亡。
  对于沙场搏命的将军来说,牙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云将军的牙旗竟被凉州君烧了,实在是缺了大德!
  说他缺爱,乃因他生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很快续弦,娶了继室进门。据说那继室表面和善,实则是个狠心的,每每打着“我这都是为你好”的名义虐待他。
  当年在敦煌城有人见过,天寒地冻下着大雪,他站在城门外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好事之人曾向他家奴仆偷偷打听,原来竟是他继母要他亲眼看看百姓疾苦,故意罚他站在那儿。
  还有小道消息说,当年云将军和他曾有过一段,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云将军十分豪迈地一脚把他踹了。
  至此,他彻底是要亲情没亲情,要爱情没爱情,至于友情……没听说谁和他走得近,那就十有八九也是没的。
  总之在感情世界里,他就是个三不沾的可怜虫罢了。
  说他缺廉耻,嚯,你要说这个咱可就有得骂了。
  咱听旁人说啊,那凉州君着实寡廉鲜耻,极度不要脸,甚至男女通吃,荤素不忌。
  现今敦煌城的许多人可是亲眼目睹,他身边跟着一个极其受宠的嬖人,几乎是走到哪儿都带着——是个妖里妖气的男人。
  呵忒!一对儿狗男男!
  对了,这还不算啥,咱还听说,他甚至还跟小凉公的宠妾勾勾搭搭!
  小凉公是他的晚辈,这么算的话,那宠妾也该是他的晚辈了,他连自己晚辈都不放过……真是无耻至极!
  说完了“三缺”,接下来说说“四罪”。
  第一罪,僭越。
  说的便是“凉州君”这封号。
  当年凉王李忻出酒泉迎战沮渠玄山之前,给了他这个封号。这封号看起来很怪,其实大有玄机。
  你们想想啊,凉王要亲征,觉得自己可能回不来了,将儿子托付给他,还封他作凉州君,可不就是演了一出白帝城托孤的戏码嘛!
  “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注释1)
  这才是托孤的正确打开方式。
  他此刻应该抚膺痛哭,再三推辞才对。哪知这人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就接受了“凉州君”的封号。
  僭越啊!僭越!
  第二罪,卖主。
  果不其然,凉王李忻战死沙场,那他这个托孤重臣就应该帮着小凉公死守酒泉才对吧?若是那忠肝义胆之人,就应该哪怕满城的人都被杀尽了也决不投降,对吧?
  可他倒好,二话不说直接开城门投降了沮渠玄山,然后带着小凉公屁滚尿流跑回敦煌。
  小凉公这主公当的,咱看着都替他憋屈。
  第三罪,无能。
  这又说回到云将军身上了。
  云将军一介女流,如今领玉门大护军之职,手下有整个玉门大营的兵。
  听说当年他俩闹翻之后一直挺不对付,差不多已经到了相看两厌的程度。如今云将军又手握重兵,李凉州却完全奈何不得。
  呸,连个女人都治不了,可不就是无能。
  第四罪,丑陋。
  前边说的都是人品和实力,扯完了内在的,当然也要扯一扯外在。
  其实要真说他丑陋,倒也不至于,只是他的容貌确实并非咱们河西百姓青睐的那种。
  男子汉嘛,当然要魁梧阳刚,声若巨雷,势如奔马,才是好儿郎。可那李凉州长得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听人说,他身量确实够高,可惜面皮白净,未蓄髭须,还长着一双撩人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也不知为何时不时就会眯起眼睛,完全没有威猛雄壮之态
  丑啊,想想就觉得丑死了。
  总之说来讲去,李凉州就是个大烂人!
  *
  林娇生用渡河的时间在心里盘了一遍民间的闲言碎语是如何诟病凉州君李翩的,待他盘完,船只也刚好靠岸。
  一抬眼,眼前便是敦煌城。
  按说林娇生是从姑臧来的,姑臧可是被称为“卧龙城”的河西第一大城,敦煌与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此刻,林娇生还是觉得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夯土垒砌的城墙脏兮兮的,来往百姓和守城士兵也都比不上姑臧气派,但这座城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壮阔之感。
  这壮阔并非单纯来自街巷、寺院,也并非商队、僧侣,而是所有人所有事盘桓于此,纠缠于此,沸腾于此。
  ——这壮阔来自于包容。
  自汉武帝在敦煌置郡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五百年沧海桑田,麻姑早已看厌红尘万象,周灵王太子又驾白鹤路过几回人间。
  王莽篡汉、光武中兴、三国鼎立、衣冠南渡……人间在不断重复着繁荣和动荡,可无论外界如何地裂山摇,敦煌城总是以其岿然不动的气魄坐镇河西。
  仿佛它是世间最沉郁绵长的所在。
  越往城里走,林娇生心内感慨越深——武昭王当年选择建都于此,实在是明智的。
  看这街衢上川流不息的百姓,汉、羌、粟特、鲜卑……胡人与汉人在中原打得不可开交,却在这座城池中像雪落于冰、冰溶于水那般融于一处。
  昔年先有三河王吕光打通西域,后有武昭王李暠降服诸国,这才有了如今焉耆、龟兹等小国皆向敦煌俯首的豪迈,而更远处的天竺、大宛则以敦煌为其进出汉地通商做买卖的必经宝地。
  可惜武昭王并未坚守敦煌,而是选择了迁都酒泉,也许这就已经预示着凉国的败亡……想到这儿,林娇生轻轻叹了口气。
  *
  氾玟领着一行人马往城里走,边走边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今日凉州君打发他来接林瀚,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接来的居然是这么奇诡的一家子。
  做父亲的从头到尾端着他那爹味儿十足的架子;做儿子的眉清目秀少年相,明明是家中独苗,却很明显不讨父亲喜欢。
  适才在船上彼此客套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儿子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兄长,只是不幸皆已不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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