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59节

  “罪臣王安,叩见陛下。”
  “平身。”
  陆沉的脸上并无太多的怒意,他转头看着已经有明显老态的王安,淡淡道:“何必呢?”
  这短短三个字让王安心中百折千回。
  是啊,何必呢?
  虽说王初珑没有成为皇后,但也是一人之下的皇贵妃。
  虽说陆璟没有成为太子,但是将来总少不了一个亲王之爵。
  虽说翟林王氏不复当年的根深蒂固权倾朝野,但是也和林家、厉家等一样,是大秦仅次于宫里的豪门望族。
  王安愧然道:“有负陛下所望,臣罪该万死。”
  “你当然该死。”
  陆沉语气渐转冷厉,继而道:“当年张璨设计伏杀伪燕朝臣之日,你若是死了,翟林王氏或许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王安顿生恍惚之感。
  那是十二年前的往事。
  那一日河洛皇宫正殿里血流遍地,尸首无数,张璨最后的反击让景国权贵方寸大乱,最终郡主庆聿怀瑾被陆沉俘虏,让陆沉赢得一场煌煌大胜。
  这恰恰是王安平生最得意的谋划之一。
  其实当时他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用满腔热血换来前齐对翟林王氏的重新接纳,帮数千族人找到一条更好的出路。
  他侥幸活了下来。
  如今却因为人心之中那抹无法割舍的欲望走上绝路。
  “朕原本以为那些年的闲置和冷待应该能让你们明白,有些利益可以争,有些事情不能碰,尤其是不能越过朕的底线。”
  陆沉定定地看着王安,缓缓道:“你不应该放任王衡等人去算计朕的妻儿,无论你有怎样的苦衷,身不由己亦或是他们先斩后奏,你都不能这样做。”
  这一刻他眼中浮现悲怒之色。
  王家可以帮陆璟争夺储君之位,然而他们用的手段却是蛊惑叶蓁,最终酿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王安低着头,不做任何辩解。
  良久之后,他诚恳地说道:“陛下,此事和皇贵妃娘娘无关。”
  “若你敢把她牵扯进来,朕会让王家鸡犬不留。”
  陆沉稍稍沉默,然后问道:“陆璟呢?他也和此事无关?”
  王安面色不变,极为冷静地回道:“是。”
  陆沉双眼微眯,最终不置可否地说道:“去诏狱把这件事的详细交待清楚,虽说翟林王氏会就此除名,但是朕可以饶恕那些无辜的人。”
  至于有关之人,等待他们的结局不言而喻。
  王安立刻跪下叩首道:“罪臣拜谢陛下隆恩。”
  陆沉转身,秦子龙便上前将王安带下去。
  夏风徐徐,君臣二人无言而立。
  不知过了多久,李公绪恭敬地说道:“陛下,翟林王氏已经解决,接下来是否借此契机彻底平定门阀隐患?”
  陆沉转头看着这位越来越沉稳的弟子,轻声问道:“舍得?”
  门阀之患延宕千年,虽然如今被大幅削弱,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坊间仍然有一定的影响力,其中执牛耳者便是两家,江北的翟林王氏和江南的锦麟李氏。
  李公绪坦然道:“相较于陛下勾勒的盛世图景,一家一姓的荣华富贵何足道哉,臣只想早日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大同海晏河清。如今一个又一个顽疾被陛下解决,像门阀这样依附在黎民苍生身上吸血的蛀虫,自然应该清扫干净。”
  “说得好。”
  陆沉微微一笑,点头道:“你身为朕的弟子,就该有这种敢为天下先的魄力。不过门阀望族并非全是坏人,对待他们固然要有雷霆手段,也要治病救人惩恶扬善。”
  “是,陛下。”
  李公绪恭敬地应下。
  他心中忽然有一抹好奇,陛下事先对王家的所作所为真的毫不知情吗?
  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他按下心中思绪,望着眼前美丽的景色,面露一抹浅淡的笑意。
  第1049章 番外14【十年】(大结局)
  翟林王氏祸乱朝纲一案震惊世人。
  天子念及皇贵妃王初珑对大秦和天家的巨大贡献,并未大开杀戒广为株连,只是将王安、王衡并二十余名王氏子弟罢官问罪,王家女眷及孩童没有受到牵连,至于国舅王承一脉,因为不曾牵扯进这桩案子里,自然没有任何干碍。
  纵如此,王家在朝中的势力几乎被一扫而空,只有王翰等寥寥数人侥幸保全。
  更严重的后果则是朝廷借此案清算翟林王氏的田庄和产业,这才是他们能够在北地繁盛千年的根基。
  与此同时,以李公绪为首的锦麟李氏、以薛南亭为首的清源薛氏、以丁会为首的宁潭丁氏、以高焕为首的龙林高氏等江南世家,旗帜鲜明地拥护天子的新政大计,主动配合朝廷清算动辄十余万亩的田产、退还享有的很多特权、进一步明确赋役职责、与内务府商定各地商贸的流通事宜。
  经过整整九年的准备和谋划,陆沉在新政深入人心的今天,借着翟林王氏一案正式开始解决门阀世家的千年遗毒,为继续大力发展农业、手工业、小工商业打下坚实的基础。
  世间风云变幻,宫里渐渐从德妃薨逝的伤感氛围中脱离出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初秋上午,林溪带着嫔妃和皇子们来到乾清宫,诸公主中只有陆辛夷一人到场。
  “别站着了,都坐吧。”
  陆沉面带微笑,走上前牵起林溪和王初珑的手,这一幕让其他嫔妃暗暗感慨。
  她们当然知道这段时间翟林王氏的遭遇,天子近来去翊坤宫的次数明显增多,此刻这个举动更是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人,翟林王氏和国舅王家没有关系,更牵扯不到皇贵妃的身上。
  再者他对翟林王氏出手一是因为锦绣楼大案,二是趁机清理世家体系,师出有名顺理成章,在这个基础上没有大肆株连,翟林王氏理应感到庆幸。
  王初珑稍显犹豫,在公开场合帝后二人才是绝对的主角。
  林溪似乎知道她的顾虑,稍稍偏头对她莞尔一笑。
  陆沉顺势低声道:“晚上我们……”
  林溪一怔,回过神来在他手腕上用力掐了一下。
  陆沉哈哈大笑,带着两人在主位坐下。
  他爽朗的笑声让皇子们心中安定下来,虽说已经过去四个多月,那次在琼华园的经历让这些年轻的皇子们时常回想,难免会有几分心悸之感。
  看着沉稳如常的太子陆九思、神情平和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二皇子陆琛、泰然自若的三皇子陆珩、有些沉肃的四皇子陆璟、似乎在默默思考算术问题的五皇子陆珏以及略微有些闷闷不乐的六皇子陆琦,陆沉不禁勾起嘴角,温言道:“自古以来,皇权传承便是天家最难过的坎儿,即便我们一家人可以互敬互爱,终究防不住外人绞尽脑汁地挑拨离间。”
  此言一出,原本安宁的气氛略略有些凝重。
  林溪、王初珑和厉冰雪却格外平静,显然她们已经提前知晓陆沉今日的安排,至于另外一位贵妃洛九九,她天真烂漫又懂得趋利避害,根本无心掺和储君之争,一直以来都能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朕这几年时常研读史书,以往那些帝王大多分为两种,要么是早早确立继承人、完全不给其他子嗣生出念想的机会,要么如同养蛊一般看着皇子们内斗、试图从中找出最强的那一个。从目前的局势来看,似乎朕也无法幸免,最终还是会走上前人的老路。”
  陆沉语调淡然,望着皇子们继续说道:“但是朕不希望看到骨肉相残的场景。原本朕想着等你们再大几岁,再告知朕对你们将来的筹划,然而锦绣楼一案让朕明白,有些人不会耐心等到你们长大的那一天,毕竟争储大事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等到你们真正站上台面的那一天,朕再想调和怕是来不及了。”
  这是史书上很难见到的场景。
  皇子们虽然年纪还小,但是生在天家注定他们大多早慧,而且在皇子所跟着世间大儒学习,本就比普通少年懂得更多。
  他们当然知道天子要威不可测,如今父皇却将这件事掰开揉碎讲给他们听,不论内心如何想,此刻所有皇子面上都显得颇为感动。
  陆沉望向五皇子陆珏,笑问道:“这几个月可有进步?”
  当日在琼华园中,陆珏借着过生日的机会向陆沉提出请求,表明他更喜欢那些数字之间的奥秘,令他惊喜的是陆沉居然直接答应他的恳请,从那天之后不再要求他每天读书练武,只是要他保证最基本的锻炼和阅读,其他时间都可以用来研究算术。
  在部分皇子羡慕的注视中,陆珏起身应道:“回父皇,儿臣已经学完了天元术和四元术,目前正在研究垛积和招差。”
  他随即开始简略地阐述这些算术的含义,殿内众人无不听得一脸茫然。
  陆沉倒是勉强可以理解,毕竟他前世在考上军校之前成绩十分优异,在军校里也要学习一部分数学知识。
  天元术是一元高次方程,四元术则是四元方程组,垛积是指高阶等差级数,招差便是有限差分法。
  但陆沉也仅限于理解,过去这么多年没有再研究和练习,他已经无法再对年仅十一岁的陆珏给出有用的指导,因此在勉励陆珏一番之后,他转而看着六皇子陆琦说道:“因为锦绣楼一案的缘故,你今年的生辰没有庆祝,有没有想从朕这里得到的赏赐?”
  陆琦喉头一动,有些紧张地往旁边看了一眼。
  当着陆沉和林溪的面,顾婉儿不敢无所顾忌地管教儿子,但还是给了陆琦一个警告的眼神。
  陆沉将母子俩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俊不禁道:“你要学习你的五哥,在朕面前有什么便说什么,你母亲不会见责。”
  陆琦仔细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父皇,儿臣没有习武的天分,希望以后能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诗词文章上。”
  “可以。”
  陆沉微微颔首道:“朕问过皇子所的管事和教习,你确实不擅武学一道,既然如此朕不勉强你,往后你除了早晨的锻炼,可以不随其他人一起操练,安心地读书写字。”
  陆琦喜上眉梢,连忙躬身道:“儿臣谢过父皇恩典!”
  到了这个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明白过来,天子今日显然是要告诉他们一个很简单又无比重要的道理:天家皇子不一定非得盯着储君之位,只要你要正当的喜好和兴趣,并且愿意浸淫在这个领域里,天子都会给你这个机会,一如五皇子陆珏和六皇子陆琦。
  宋佩和顾婉儿心中一松。
  她们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也知道家世卑微无法给子嗣提供助力,若是他们卷进争储的漩涡,将来极有可能粉身碎骨,如今这样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这两个孩子能否在各自喜好的领域里取得成就,这根本不重要。
  无论如何他们这辈子都能衣食无忧,远离朝堂权争有何不妥?
  但是并非每个皇子都像老五和老六一样,他们或者还没有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道路,或者就是想建功立业开创一番事业,这要如何安置?难道要强迫他们做一个混吃等死的米虫吗?
  陆沉并未故弄玄虚,对站在不远处的戴宏说道:“抬进来。”
  “是,陛下。”
  戴宏恭敬地应下,随即指挥数名宫人抬着一个高大的木架进入殿内。
  在皇子们好奇的注视中,宫人揭开盖在架子上的帷布,一幅巨型地图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和他们印象中的大秦疆域图不同,大秦在这幅地图上只占据着中间一块位置。
  “从七年前开始,朕便已经让人着手绘制这幅地图,一直到今年春天才大致完成。”
  陆沉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木架旁边,殿内所有人都起身而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