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41节

  上面记录着很多对话,全都是迁都之后他在河洛皇宫里,和那些他认为信得过的忠臣之间的密谈!
  此刻他脸上满是真切的后怕和恐惧。
  “朕一直信奉一个道理,无论恩怨皆需加倍奉还,若非你母后主动退一步,你以为你能活下来?”
  陆沉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你莫要觉得冤屈,朕当年自问没有对不起你,既然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狠毒,朕为何还要容忍?说到底,只是因为你有一个好母亲,是她帮你遮风挡雨,让你平安无忧,你不仅不感念她的恩情,反倒满口禽兽之语!给朕站起来!”
  李道明浑身一抖,十分艰难地站在他身前。
  陆沉打量着他的眉眼,既失望又厌倦地说道:“既然你不服你的母亲管教,朕会给你找一位学问渊博的先生,往后他会去确山县陪你读书修身养性,以免你做出让她伤心的破事,朕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子龙。”
  禁卫大臣秦子龙大步而入,躬身道:“臣在!”
  陆沉道:“带相王回他的住处,让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读书,在他前往封地之前,你亲自负责这件事。”
  “臣领旨!”
  秦子龙看向李道明,侧身伸手道:“相王,请。”
  李道明毕竟只是一名半大少年,在他母亲面前或许还敢出言不逊,然而真正面对陆沉的威压,他哪里还有半分胆气,因而只能低着头跟秦子龙出去。
  室内再度安静下来。
  陆沉回首望去,映入他视线的是一张梨花带雨的容颜。
  他不禁敛去先前半真半假的怒意,轻叹一声道:“放心,我不会苛虐他,只是他也不算小了,有些念头若不强力扭转过来,往后你会有流不完的眼泪。”
  宁太后怔怔地看着他,忽地向前一步,靠在他身前痛哭起来。
  这么多年积压在心中的委屈、惊惧和仓惶,随着哀戚的哭声一点点释放出来。
  陆沉缓慢地抬起手,轻轻抚着她瘦削的肩头。
  对于怀中女子,他一直心存敬意,设身处地去想,他未必能做到她这般智慧和果断,不是每个人都有悬崖撒手的勇气。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亦不认为她有错,只因这世上很多事情不能用对错去判断。
  经过一场哀痛彻骨的痛哭,宁太后的心结终于舒缓了几分,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里慌张地想要离开陆沉的怀抱。
  然而陆沉的双手揽着她的肩头,不松开她如何能走?
  “你……”
  宁太后垂下眼帘,轻声道:“还不放手?”
  “放手可以。”
  陆沉眼中并无旖旎之色,继而道:“不可自寻短见。”
  感受到他不容置疑的态度,宁太后略显慌乱地说道:“我为何要寻短见?”
  陆沉正色道:“我知道你的心比金子还要干净,以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李家和李道明着想,从来没有为你自己考虑过,所以他方才那句话彻底伤了你的心。你全心全意为他筹谋,得到的却是那样绝情的羞辱,所以你只需要确认我不会伤害他,便想一死明志,对吗?”
  宁太后抬眸看了他一眼,哀声道:“我这一辈子只有前十六年为自己而活,如今却是这般的结果,活着还有什么意趣?”
  陆沉直视着她的双眼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逼死自己生母的禽兽,我会容许他继续活着?”
  “别——”
  宁太后摇头,哀求地看着他。
  下一刻她的双眸猛地睁大。
  陆沉凑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宁太后不禁抬手抵在他的胸口,然而陆沉根本不给她反抗的机会,抄起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来,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床榻。
  “淑婉,往后为自己而活吧。”
  听到这句诚恳真挚的话,宁淑婉忽地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做出无谓的挣扎,反而抬起双手攀着陆沉厚实雄阔的肩头,螓首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
  水乳交融那一刻,她望着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眼角缓缓流出一滴晶莹的珠泪。
  有羞涩,也有喜悦,还有几分难以言表的愧疚。
  陆沉俯下身,吻去她眼角的泪痕。
  云散雨收之时,陆沉揽着她绵软的身躯,问道:“要不就留在京畿?陆家商号在京郊有庄园,这是我爹辛苦攒下的家业,和朝廷公帑没有任何关系,你不用担心会有人多嘴。”
  宁淑婉靠着他的胸膛,轻声道:“这样怎么行,且不说你宫里的后妃怎么想,朝中那些重臣哪个不是人精,到时候少不了直言劝谏,你休想有安生日子过。”
  陆沉平静地说道:“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只要我不荒废正事,许首辅他们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我在意。”
  宁淑婉抬起头望着他,微笑道:“你要成为千古一帝,我不容许你身上沾染这样的污点,再者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一夕温存便已足够,怎会奢望其他?让我去青州,可好?”
  陆沉沉默良久方道:“好。”
  宁淑婉抬手轻抚他的脸颊,徐徐道:“等新政大行,百姓安居乐业、人间海晏河清之时,你若得闲便来看我一眼,我便心满意足了。”
  陆沉望着这张天然出尘、此刻又平添几分动人韵致的面庞,郑重地点头道:“一定。”
  宁淑婉迎着他的注视,缓缓闭上双眼。
  陆沉自然明白此为何意,双臂只是微微一用力,便将她再度拥入怀中。
  宁淑婉脸上绽放鲜艳的笑容。
  回望这一生来时路,苦苦挣扎苦苦支撑,背负太多承受太多,虽然大多烦恼都是这个讨厌的男人带给她的,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渐渐佩服起他所做的一切,又悄然之间化作仰慕。
  那颗早已停滞死寂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再度跳动起来。
  如他所言,往后余生,当为自己而活。
  第1037章 番外02【镜子】
  初秋时节,艳阳高照。
  西北某处田间地头,农夫们正在辛勤劳作。
  金黄色的麦浪随风轻摆,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麦杆,和农人们满是汗水却又带着笑意的脸庞交相辉映。
  这片土地是泾河上游不太多见的平原,素有西北粮仓的美誉,然而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占当地人丁大多数的普通百姓只拥有极少数的田地。他们极为辛劳地在肥沃的土地上耕作,收获的粮食却属于那些乡绅豪强,往往累死累活一年下来,一家人的口粮都没有着落。
  更不必说还有名目繁多层出不穷的摊派和徭役,再加上景廉人时不时要抓壮丁承担各种艰难的活计,百姓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连惨不忍睹都不足以形容。
  在这样的现实环境里,天公再作美、收成再丰厚又和普通百姓有何关系?
  一直到五年前这种情况才发生改变,随着当今天子率军赶走景廉人,收复丢失二十年的江北故土,继而推行各种济民仁政,百姓们才有了一丝生活会更好的希望,至少他们分到属于自己的田地,官府也在尽力帮助他们度过最初的难关。
  一晃便是五年多过去,当今天子攻灭北方的景国和代国,彻底一统天下,又顺理成章地受禅登基,建立大秦王朝。
  按照常理而言,这种风云变幻的大事和百姓没有太大的关系,但他们依然在听闻之后欢呼雀跃,因为这就意味着朝廷的政策不会变化,那位英明神武的天子一定会继续体恤他们这些普通人。
  事实亦是如此,今上登基虽然才大半年时间,便有好几道富民国策相继颁布昭告天下,连东庆府临川县杜家村的村民们都从官差那里了解得一清二楚。
  时局一片向好,谁还不会努力劳作?谁还会叫苦埋怨?
  正午时分,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出现在村外的土路上,除了驾车的车夫,旁边还有两名骑士跟随。
  马车缓缓停下,一位衣着简朴的老者走下来,他站在路旁望着田地里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午休的农人,静静地看了一会。
  村民们自然也瞧见了这个陌生的外乡人,从对方和那几位随从的气度判断就知道不是普通人,但村民们并未显得大惊小怪,只是略看了几眼就继续有说有笑地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距离土路最近的一片麦田里,一位身穿短打衣裳、脚下踩着一双葛布鞋的老村民提着自己的农具,笑呵呵地走到土路上,对那位陌生的老者说道:“贵人莫非是要问路?”
  老者端详着这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村民,见其脸上沟壑丛生,但身子骨颇为硬朗,眉眼之间没有丝毫沉郁之气,遂温言道:“多谢老丈,余非问路而停,只是路过而已。”
  村民便是杜旺,今年已经五十六岁,虽说和以前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因为四年前那次奇遇,他已成为这一带不大不小的名人,莫说杜家村的里正杜获,便是临川县的知县对他都颇为礼敬。
  杜旺秉性老实厚道,并未因此招惹是非,依旧安安分分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凭借一手好农活打理属于他自己的四亩良田。
  若说唯一的变化,大抵就是他胆气壮了一些,遇到过往的生人也敢主动打个招呼。
  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午的烈日,对面前的老者说道:“这会日头毒着呢,贵人要是不嫌弃,去老汉家里坐一坐喝口水吃点东西,等晚一些再赶路。”
  老者微笑道:“那便叨扰了。”
  一行人前往就在一里多地外的杜家村。
  路过的村民和善地打着招呼,但也没有太过在意这几位陌生人,他们自然不知道杜旺身边那位衣着简朴的老者,曾经是朝堂之上领袖百官的重臣,前齐左相薛南亭。
  入村之后,薛南亭细心地观察着村内的环境。
  就像他这一路走来所见的大部分村落,杜家村同样只有一条主路,虽是土路却修得很平整,而且路上比较干净,几乎看不见牲畜粪便。
  杜旺似乎知道薛南亭在想什么,爽利地笑道:“这是县太爷派官差来说了很多次的结果,说是牲畜们随地拉屎撒尿容易让人生病,要我们尽量把牲畜圈养起来,不能让它们随便乱跑。”
  薛南亭虽然不精医术,可他的亲叔叔是当世名医,而且他知道新政中这一部分的政策本就得到薛怀义的首肯,因此点头道:“这个确实很有用。”
  “不单是这样。”
  杜旺感慨道:“还要我们多烧热水喝,说是喝冷水也容易得病,要不是现在朝廷收的赋税比以前少,谁家舍得天天拿柴火烧热水?再有就是洗澡勤快些,还好现在天气热,拿凉水冲一冲也没事。”
  薛南亭不由得陷入沉默。
  他一生沉浮宦海,又当了不少年的宰执,十分清楚何谓官场规矩,朝廷制定的政策再好,下面府县的官员未必会老老实实地执行。
  然而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走访各地,即便发现一些官员仍然存在尸位素餐的现象,大体上却是欣欣向荣的局势,由此可见新政中的考成法和养廉法都在发挥作用,陆沉亲自构建的监察体系更是居功至伟。
  他明白要做到这一点究竟有多不容易。
  闲谈之间来到杜旺家,薛南亭一眼便看出这是新盖的三间土屋,外面的院子和小厨房也重新拾掇过。
  “光靠老汉伺候庄稼可没银子盖新房,这是老汉的孙女有出息,在县城那边一家商号的织坊做事,前两年虽然只是学徒但也有工钱,后两年正式成了织工,工钱涨了不少。这孩子特别孝顺,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要给老汉盖房子。”
  杜旺一股脑儿抖露出来,脸上的骄傲和自豪不加掩饰。
  他热情地请薛南亭和三名随从坐下,如今家里的装饰依旧很简单,但是终究有桌子有凳子。
  薛南亭亦微笑道:“老丈好福气。”
  “不是老汉有福气,是当今皇上好,朝廷也好。”
  杜旺一点都不含糊,他给众人倒来茶水,普普通通的粗瓷碗里飘着几根普普通通的茶叶,虽说很是简陋,至少是热水热茶。
  薛南亭何曾用过这样粗糙的茶具、喝过这样劣质的茶水,但他没有丝毫嫌弃,端起来饮了一大口。
  杜旺见状脸上的笑容愈发明亮,坐在薛南亭对面说道:“不瞒贵人,要不是有当今皇上救苦救难,老汉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他随即便将自己大半辈子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听得众人心情异常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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