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25节
王府后宅,西花厅后面的暖阁内,王初珑坐在窗前大案之旁,仔细翻看着面前的卷宗,那双柳叶眉微微蹙着。
她看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林溪进来都没有发现。
“在想什么呢?”
林溪来到近前温声问道。
王初珑放下卷宗,面带微笑起身行礼道:“姐姐。”
林溪拉着她的手嗔道:“早先不是说过,家中无需每次都见礼。”
“虽说姐姐大度,但是礼不可废,如此方为长久之计。”
王初珑笑容温婉,自有坚持。
“快打住,不然又是一堆道理,偏偏我还没法反驳。”
林溪虽是在打趣,从言语之中也能看出她们平时相处得十分融洽,便如陆沉希望的那样,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不失温馨与活力。
两人落座之后,王初珑开口说道:“姐姐,我让齐大叔回来了。”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齐廉夫和江晟以及他们麾下的人手散落于江北各地,一方面为陆沉收集各地的情报,另一方面则有监督新政执行的职责。
王初珑将齐廉夫调回京城,而且是在如今这样一个暗流涌动的敏感时期,其用意不言自明。
林溪微微挑眉道:“尹尚辅真是内奸?”
“按照王爷之前的安排,尹尚辅主要负责监控朝中各级文官的动向,这段时间他不能说毫无收获,却都局限在那些中下级官员身上,四品以上的高官没有发现任何异动,这显然不合常理。”
王初珑摇摇头,轻声道:“不过王爷说暂且按兵不动,尹尚辅毕竟无法触及王府最核心的机密,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宜自乱阵脚,同时也能利用他的动作反推织经司的谋算。另外,王爷怀疑苏云青也有问题。”
林溪并不紧张,她知道王初珑在一开始便给陆家秘卫制定了非常严谨的架构和制度,尹尚辅、南屹、谭正、渠忠、江晟、齐廉夫等人互不统属,他们都直接对陆沉负责,没有谁是不可替代,不会出现换掉一个首领就导致那一系人手陷入瘫痪的情况。
至于苏云青,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截至目前他并不插手具体的事务,更像是陆沉的助手,主要负责汇总和分析京中的情报,然后给陆沉提供一些参考意见。
一念及此,林溪缓缓道:“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这些问题,不过还是要小心谨慎,最好能在苏云青和尹尚辅周围安排一些人手。”
“姐姐放心,王爷早有安排。”
王初珑微笑道:“王爷还说,其实关键在于秦提举身上,苏云青也好尹尚辅也罢,即便两人都有问题,线头也是攥在秦提举手里。如果秦提举不会走到那一步,这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局面,王爷对此乐见其成。但是他若真想孤注一掷,王爷也不会心慈手软。”
“也罢,希望他们可以理智一些。”
林溪面色如常,又问道:“朝中诸公真的甘心?”
“不。”
王初珑起身从书架取下一本卷宗交到林溪手中,淡然道:“禁军主帅沈玉来指使左卫副指挥使王竑,与左相之子薛若谷等人,暗中串联已经多时。尹尚辅虽然极力帮薛若谷等人遮掩,但是我早在去年就建议王爷让南屹盯着他,南屹是老爷子夹带里的人,忠诚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就目前的局势来看,他们肯定是想做最后一搏。”
林溪稍稍沉默,眸光中隐现冷意:“不论谁是内奸,最后清算的时候交给我来处置。”
王初珑点头应下。
林溪又凝望着她的双眼说道:“妹妹,家中除了王爷之外,便属你智慧最深,这次的风浪估摸不小,王爷的心思大多放在民生大计之上,因此筹谋应对便要辛苦你了。希望你莫要有负担,更不必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一切都按照你的谋划来做,府中上下包括我在内,都会遵照你的指示行事。”至此,王初珑终于明白她今日特地来一遭的缘由。
望着林溪眼中的暖色,王初珑只觉心里无比熨帖,柔声道:“初珑何其有幸,能够遇到王爷这样体贴爱护的夫君,能够遇到姐姐这样雪操冰心的夫人,其他妹妹们亦是尊重友爱,从来不会像其他高门大族里那般勾心斗角。请姐姐放心,妹妹必定竭尽所能,不会让任何歪风斜雨落在王府之内。”
两人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地想起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转眼便是十二月初,他应该快回家了。
……
十二月初七,在或明或暗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秦王陆沉率一千亲卫返回京城,随同他出行的定北军三千精骑则去往城内军营驻地。
没人能够想到,朝中重臣近乎一致地保持缄默,这一天居然还会闹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王驾在距离承平坊还有一条街的距离时被迫停下,王府亲卫们朝着前方虎视眈眈,即便他们眼中的杀气无比真切,依旧无法吓退那个挡在前方的中年男人。
此人身形清癯,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亲卫们一只手就可以将其丢远,但这里毕竟是京师重地,对方好歹也是一名正四品的官员,没有陆沉的命令,没人敢自作主张。
王府马车徐徐前行,来到那个中年男人身前,随即陆沉从车厢中出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
中年男人一丝不苟地行礼道:“参见王爷,下官钟怀,现为太常寺少卿。”
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之事,虽不算位高权重,但位列九寺之首,历来都是清贵之所,非大儒不能任职。
陆沉平静地打量此人,问道:“钟少卿,钟相是你何人?”
钟乘当初历任翰林学士、吏部尚书、中书右相,因为李宗本和李适之的联手算计,被迫乞骸骨离开朝堂,后来宁太后有意起复他,但钟乘似乎是因为那次的打击心力尽失,最终还是婉拒了宁太后的征召。
钟怀的官位并非朝廷对钟乘乃至钟家的补偿,此人学问渊博著作等身,尤其擅长经史注释,在江南文坛的地位颇高,与江北的王承一时并称。
故此,钟怀不卑不亢地回道:“回王爷,钟相乃是下官族兄。”
陆沉微微颔首,又问道:“钟少卿何故阻拦本王车架?”
“下官岂敢。”
钟怀一拱手,徐徐道:“王爷日理万机政务繁忙,下官位卑言轻,不敢擅造潭府。偶然得悉王爷今日返京,便斗胆在此相候,恳请王爷拨冗片刻,下官有一席话说完便走。”
看着此人坚毅沉稳的面色,陆沉大抵猜到他想说什么,语气随之冷淡下来:“你想说什么?”
“王爷素来不喜繁文缛节,下官便长话短说。”
钟怀仰面望着陆沉,正色道:“王爷是否知道,大齐如今已然处在危险的边缘,稍有不慎便是内乱频出,生灵涂炭。下官并非危言耸听,王爷先掌军权,然后通过总理新政衙门包揽政务之权,此举终究有失为臣之道。下官无权妄议朝廷大政,亦没有资格指摘王爷,但是如今水面之下人心离乱,有人将王爷视作窃国权奸,亦有人盼望那份从龙之功,矛盾早晚会爆发,届时又将是人头滚滚惨不忍睹。”
周遭王府亲卫们无不愤然,无数道杀意盈盈的眼神汇聚在钟怀身上,倘若这些目光能够杀人,钟怀肯定早已千疮百孔。
陆沉却没有下令让人将其拿下,只是淡淡问道:“那依钟少卿之见,本王又该如何?”
钟怀深吸一口气,再度拱手道:“下官不自量力,斗胆恳请王爷稍作退让,以安天下人心,以解倒悬之危!”
长街之上,一片死寂。
良久过后,陆沉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钟怀不解地问道:“敢问王爷何故发笑?”
陆沉平静地看着他,淡然道:“钟少卿,你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却不是个聪明人。”
钟怀一怔,脸色渐渐涨红。
第1017章 【师徒】
钟怀自忖今日自己是怀着一腔热血前来,不掺杂任何私心。
他知道朝中既有丁会和高焕这样的秦王拥趸,也必然会有人暗中串联,哪怕是以卵击石也要给秦王造成一些麻烦。他不屑于做这种阴私之事,但又无法对如今的朝局视若无睹,所以拼着触怒陆沉,他也要尽己所能。
钟怀有预想陆沉可能会出现的反应,譬如假意敷衍亦或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却没想到在这位权势显赫的王爷看来,自己的举动仅仅是愚蠢而已。
想到这儿,钟怀无比失望地摇摇头,沉声道:“不知在王爷心中,究竟怎样才算是聪明人?”
“钟少卿不妨先回答本王两个问题。”
陆沉面上古井不波,淡淡道:“你今日来此是代表你个人,还是代表整个钟家?”
钟怀毫不犹豫地答道:“下官只代表自己,与钟家其他人无关。”
“好。”
陆沉又问道:“那你是受何人挑唆而来?”
“王爷,下官虽非才智卓绝之人,却也不至于被人蛊惑利用,给他人做刀来触犯王爷的威严。”
钟怀眉头紧皱,朗声道:“王爷功勋卓著,对大齐有再造江山之恩,新政更是利国利民之策,如是观之,王爷总揽大权并不为过。然而古往今来,权臣善终者寥寥无几,王爷对此应该早有预料,为何还要步步向前?莫非王爷已经打定主意问鼎之轻重?”
其实一个太常寺少卿根本没有资格对陆沉这样说话,陆沉就算直接让亲卫将其赶走,旁人也不好说什么,而且肯定会有御史弹劾钟怀尊卑不分妄议朝纲,但是陆沉没有这样做,甚至都不曾让钟怀闭嘴。
陆沉明白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也知道除了支持他和反对他的两种人,还有很多人站在中间,他们很难完全抛弃自己的忠君之道,却也不赞同算计陆沉。
他们怀有一种朴素甚至是天真的念想,他们渴望两年前景国大军压境、朝堂内外万众一心的状态能够一直持续。
这种人不在少数,大部分都只敢站在岸上看着,不敢轻易卷入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但是也有人敢于挺身而出,用这种看似幼稚可笑的方式,希望那些暗流可以消失,希望不再看到流血和杀戮。
钟怀便是后者之一。
陆沉干脆坐在车辕上,饶有兴致地问道:“钟少卿认为本王不忠于朝廷?”
钟怀答道:“非也。王爷之忠人尽皆知,过去这些年您为朝廷付出的一切足以证明您的忠心,只是——”
“先别只是。”
陆沉笑着打断他,继而道:“本王其实不是很明白你的来意。既然你认为本王忠于朝廷,又说不愿危言耸听,那么你这不是在浪费本王的时间?钟少卿,你能否直截了当地告诉本王,你究竟想让本王怎么做?”
钟怀叹道:“方才下官已经说过,如果王爷肯稍作退让,便可让朝野上下安心,不至于发生不忍言之事,如此众志成城定能让新政的效力全部发挥,难道这不是王爷想看到的结果?”
“本王当然希望有这样的结果。”
陆沉坦然承认,然后好奇地问道:“你希望本王如何退让?”
钟怀稍稍迟疑,最终还是以杀身成仁的勇气直言道:“只要王爷肯交给朝廷一部分军权,必定可以改变当下这种局面。”
陆沉微微偏头看着他,再度笑了起来。
钟怀的脸色有些难看,艰难地说道:“下官见识浅薄,让王爷见笑了。”
“钟少卿别误会,本王不是在嘲笑你。”
陆沉摆摆手,悠然道:“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想法,但是他们只敢躲在暗处鼓捣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敢于在本王面前直接说出来的,你是第一位。冲你这份刚直忠勇的性情,本王不会计较你说的对与错。”
钟怀心里舒服了些,愈发坚信自己没有看错,面前这位年轻的王爷其实也是被局势推到这一步,他并非那种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的奸臣。
故此,他缓和语气,诚恳地说道:“若是下官说错了,还请王爷训示。”
陆沉想了想,淡然道:“你觉得军权是本王强行攥在手里的?”
钟怀很想说是,又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因而只能沉默。
陆沉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在你们看来军权就像是一个物件,我陆沉可以拿着,别人为何不可?张旭不行?陈澜钰不行?刘守光不行?甚至是李景达也可以嘛。只要宫里出一道旨意,军机处再行文各处,虎符将印一给,谁还当不了主帅?当初哲宗皇帝也是这样想的,而且韩忠杰好歹是将门子弟家学渊源,其父东阳郡王更是一手建立了当初的大齐京军,韩忠杰出任主帅还不是理所当然?结果如何?相信钟少卿不需要本王提醒吧?”
钟怀怔住,随即陷入长久的沉思。
陆沉抬头看了一眼天幕,缓缓道:“一直以来,本王都信奉一个最朴素的道理,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本王不通文墨,所以从来不会干涉你们著书立说,哪怕一些官员非议新政违背圣人之道,本王也只当没有听见。相反,你们不能横加干涉行伍之事,因为你们不懂,就是这么简单。”钟怀愧然道:“王爷,下官并无此意,只是觉得国朝军权握于一人之手,此例亘古罕见——”
“你觉得军权是别人施舍给本王的?”
陆沉一句话就让钟怀闭上嘴,他依旧平静地说道:“本王并不否认,这些年有很多人给了本王提携和帮助,如高宗皇帝,如忠义郡王和荣国公。但是你要知道,从八年前广陵之战开始,本王无数次出生入死与敌拼杀,一次次带领麾下将士为国建功,因此才能得到他们的认可与追随。换句话说,关于你所说的军权,就算本王愿意给,你如何保证不会出现第二个韩忠杰?”
钟怀不禁语塞。
这种事根本无法证明,何谈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