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22节
眼前静谧雅致的雪景似乎也失了韵味,她停下脚步,转身道:“回去罢。”
若岚连忙应道:“是,陛下。”
走出琼华园登上凤辇,宁太后双眼微闭,似在沉思。
及至文德殿东暖阁,见到迎上前来行礼的李道明,她才压下那些惆怅的情绪,温言道:“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李道明的身量又长了一些,他还有两个月便满九岁,在如今这个人皆早熟的时代,其实已经懂了很多事情,更不必说他身为天子,无论主动还是被动都要明白尽快长大这四个字的含义。
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这个年纪或许刚刚开蒙,但李道明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如今给他上课的是翰林院那些饱读诗书的学士,还有薛若谷这种榜眼出身、储相之选的清贵文臣。
“母后,我已经做完了功课。”
李道明一丝不苟地行礼,唇边的绒毛显示出他的真实年龄,一举一动却已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宁太后牵着他的手来到榻边坐下,温声道:“虽说读书在于勤之一字,但你毕竟还小,不可急于一时而熬坏了身体。哀家听苑玉吉说,你最近每次都要先生们多上一会课,是吗?”
李道明恭敬地说道:“母后,只是多上一刻钟,不碍事的。先生们的讲课很精彩,我有时候听入了迷,所以就恳求先生多讲讲。我知道母后很辛苦,想多学点能为,将来好帮母后分担。”
他如此懂事乖巧,宁太后自然感觉很欣慰,暗叹这几年的辛劳付出没有白费,夸赞道:“好孩子。”
李道明腼腆一笑,然后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母后,秦王何时能回京城?”
宁太后左右看看,周遭都是心腹女官,便问道:“怎么了?”
李道明想了想,缓缓道:“母后,您还相信秦王是大齐的忠臣吗?”
宁太后默然。
其实在陆沉婉拒她提出的秉政十年之约时,她就知道对方不会放弃权柄,后面发生的事情也在佐证这个判断。
一如他在恩科舞弊大案爆发之时所言,他不想也不会成为第二个杨光远。
片刻过后,宁太后艰难地说道:“皇儿,这世上的事情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秦王确实包揽了朝堂大权,但他做的事情利国利民,这一点没人可以否认。就拿新政来说,在总理新政衙门成立之前,各项政策的推行磕磕碰碰,两位宰相并非不尽全力,但他们终究比不上秦王的果断决然。”
李道明毫不犹豫地说道:“那是因为秦王手握军权,没人敢反对他,如果军权由朝廷掌握,我相信两位宰相一定能比秦王做得更好。”
“这就是问题所在。”
宁太后不再像以前那样回避这些事情,道:“秦王的军权不是谁施舍给他的,是他戎马多年亲冒矢石,靠着一场又一场胜利在军中建立起威望,因此那些骄兵悍将才会心甘情愿听从他的号令,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即便哀家下一道谕旨,让永定侯或者临江侯去接手某支军队,如果没有秦王点头,那些将士们依然不会服从他们,说不定还会造成军中哗变。”
李道明思索片刻,鼓起勇气说道:“那如果把将领们都换掉呢?下面的士卒还会不听号令吗?”
宁太后一怔,她端详着这一刻仿佛有些陌生的儿子,微微蹙眉道:“这是谁教你的法子?”
李道明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道:“母后,没人会在我跟前说这些事,我只是觉得母后太累了,成日里为这些事情烦忧,因此想帮母后想些法子。”宁太后看了他片刻,暂时按下疑惑说道:“这件事哪有那么简单?秦王是总理军机大臣,任何关于军中将领的调动都需要得到他的同意。”
李道明低下头想了一会,苦笑道:“母后,照这样说来,秦王不是随时都可以逼我禅位吗?”
宁太后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喃喃道:“不会,他不会这样做的。”
李道明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纳闷道:“母后,他为何不会这样做?”
“因为——”
宁太后想说陆沉心怀忠义、一直记着高宗皇帝对他的提携之恩,想说天家并无过错、大义名分仍然在手,想说大局最重、如今朝廷上下一心推动新政的局面来之不易,也想说朝中忠于天家的大臣不在少数、陆沉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陆沉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等到新政收效显著那一天,陆沉已经控制住整个朝堂,届时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他真的不想,也会有很多人推着他往前走,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见母亲陷入沉默之中,李道明直白地问道:“母后,天家真的要坐以待毙吗?”
宁太后看见他眼眸中的惶然,一时间只觉心如刀割。
皇权更替哪有温情可言,真到了不忍言那一天,她不觉得陆沉会允许她的儿子活下去,毕竟只要李道明还活着,总会有人想利用这杆大旗做些事情,不论他出于公心还是私心。
宁太后用极大的毅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轻声道:“皇儿,哀家知道你很懂事,但……但是很多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更不可一时冲动就仓促决定。你要相信母后,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平安长大,除此之外,旁的事情你莫要多想,好生跟着先生们读书习文,听见了吗?”
李道明垂首道:“是,母后。”
在他低头那一刻,眼中泛起清晰的失望之色。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不知道这些反应被宁太后尽收眼底。
终究只是一个将将九岁的孩子。
李道明退下之后,宁太后靠在榻上,陷入长久的沉思。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早慧,因此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将来能够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帝王,但是即便她尽一切可能为他隔开风雨,年幼的天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外面的影响。
回想着方才母子谈心的每一个细节,以及李道明最后时刻眼中的失望,宁太后忽地坐起身来。
若岚连忙上前道:“陛下,可有吩咐?”
宁太后淡淡道:“叫苑玉吉过来。”
若岚领命而去。
约莫半炷香过后,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匆匆忙忙赶来文德殿东暖阁,一眼便注意到除了几名很受宁太后信任的女官,其他宫人皆已退下。
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苑玉吉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苑玉吉。”
宁太后清冷的语调让苑玉吉心中一凛。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见的是宁太后那双冷峻的眼眸。
“哀家要听实话,天子这段时间究竟做了什么事。”
宁太后沉声道:“你可以不说,念在你这么多年对先帝忠心耿耿的份上,哀家不杀你,回家养老罢。”
“陛下恕罪。”
苑玉吉很清楚这位贵人说得出做得到,因此为难地说道:“臣不知陛下指的是哪些事。”
宁太后摇了摇头,略显不耐地说道:“你下去罢。”
“臣说,臣什么都说。”
苑玉吉终于乱了分寸,如果宁太后肯听他的辩解,那么还有转圜的余地,问题是对方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要被撵出皇宫,那他还怎么做事?
听着苑玉吉的陈述,宁太后眉尖紧蹙,神色越来越凝重。
第1013章 【甘为蚍蜉】
其实苑玉吉知道的隐秘并不多,确切来说只有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
大概从半年前开始,年幼的天子便让他收集各种信息,基本都是和陆沉有关。
包括军中将领的生平履历、新政衙门各级官员的家世背景、陆沉个人的行踪规律以及承平坊秦王府的大致情况。
宁太后何等智慧,很快就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判断出天子的意图。
她无比失望地看着苑玉吉说道:“哀家将内侍省乃至内卫都交到你手中,你就是这样回报哀家的信任?”
“扑通”一声,苑玉吉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臣累受先帝和您的信重,岂敢有半分不忠之心?若是奴婢有此念,便叫臣永世沉沦不得超生!”
“住口!”
宁太后皱眉道:“既然你无不忠之心,为何要瞒着哀家做这些事?”
苑玉吉颓然道:“陛下,皇上虽然年幼却聪慧过人,他说此举并无他意,只是想稍微了解朝堂的局势,以免对外面的情况两眼一抹黑。皇上还说不想陛下担忧,如果臣将此事告知陛下,便是陷皇上于不孝之地。故此,臣不敢不听从皇上的旨意。”
表面上来看,他这个理由合乎情理,毕竟天子也是君,现在只是因为年幼才让宁太后代为理政。
他身为臣子夹在中间又能如何?
然而宁太后对他太了解,因此在短暂的思忖过后,她神情复杂地说道:“你不是不忠,相反你很忠心,只不过你的忠心是对先帝和天子。至于哀家,想来这两年哀家对秦王的不断让步让你失望透顶。你觉得哀家应该调动一切力量和秦王厮杀,哪怕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也好过如今这般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秦王一点一点掌控权柄,对吗?”
这一次苑玉吉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下去。
宁太后缓缓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将天子卷入这场旋涡,有可能会直接害死他?”
“陛下,先帝驾崩真和秦王无关吗?”
苑玉吉抬起头,老泪纵横。
宁太后眼神一黯,木然道:“是了,哀家险些忘了那些事情。那次你当面讽刺太皇太后,又对哀家说秦王提前调兵渡江南下是心存反意,这些事情都表明你心中藏着恨意,而且直到现在都没有消退。你对秦王恨之入骨,同时又对哀家心存怨望,所以才挑唆年幼的天子。”
“不,陛下,臣从未挑唆天子。”
苑玉吉连忙摇头,道:“臣确实恨秦王不死,但是臣从未想过陷天子于不利,岂敢以言挑唆?”
其实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不论苑玉吉主动还是被迫,他都辜负了宁太后的信任,因此短暂的沉默之后,宁太后疲惫地说道:“你去内府待一阵子罢,这段时间由吕威暂时代替你的职事。”
苑玉吉也知道这是宁太后从轻发落,否则光是一个蛊惑天子的罪名他就承担不起。
“谢陛下恩典。”
苑玉吉哽咽着叩首拜谢。
当他拖着蹒跚的步伐退下不久,原本应该在午歇的天子李道明再度来到东暖阁,规规矩矩地行礼后说道:“母后,苑少监只是囿于我的请求做那些事,还请母后息怒。”
宁太后定定地看着他。
若岚等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李道明没有像往常一样诚惶诚恐,他努力镇定甚至倔强地和自己的母亲对视。
良久,宁太后缓缓道:“哀家对你说过那么多话,看来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母后,儿臣知道您是为儿臣好,但是儿臣不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味躲在集贤殿读书。”
李道明恳切地说道:“这世上对儿臣最好的人是母后,全心全意不计得失为儿臣考虑的人亦是母后,儿臣自忖不是愚笨之人,岂会忽略母后的良苦用心?但是,儿臣不知道母后想要退到哪一步,届时天家又能否承受那样的后果。”
宁太后道:“所以你让苑玉吉帮你打探消息,然后呢?你还想做什么?”
李道明垂下眼帘,回道:“连母后都不能对秦王如何,儿臣又能做什么呢?母后,儿臣只是想知道秦王做到哪一步了,只是不想将来糊里糊涂地被逼禅位,然后又糊里糊涂地死了。母后,儿臣不想做一个糊涂鬼,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宁太后无言以对。
李道明又道:“有时候想想,母后和儿臣若是寻常人家的母子,固然不能享有这等天家恩荣,未必是一件坏事。不过儿臣知道这没得选,从父皇宾天那一刻起,儿臣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即便没有秦王这样的权臣,也会有皇祖母和三皇叔那样的人。母后这几年劳心劳力,儿臣都看在眼里,只恨自己不中用,不能帮母后分忧。”
这番话搅得宁太后心中生疼,同时也让她明白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