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14节

  第1001章 【锋芒】
  东城安康坊,贺州会馆。
  早在二十多年前,河洛城内便有江南十三州大户乡绅筹资设立的同乡会馆,主要是为来到京城的同乡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还有一个重要意义便是为那些前来参加科考的年轻士子提供落脚之地。
  有这样一份情义存在,等到那些士子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多多少少会提携和照拂同乡,以此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诸多会馆之中,当属忻州、贺州、江州和湖州这四处条件最好,毕竟这四州历来繁华富庶远胜江南其他地区。
  如今贺州会馆更有独占鳌头的迹象,盖因当朝左相薛南亭的籍贯是贺州清源府,而礼部尚书孔映冬的籍贯则是贺州平远府,此外还有不少三四品的高官乃贺州人士,这自然能让同乡们与有荣焉。
  参加今岁恩科的三千七百多名士子,其中有二百十七人来自贺州,为江南十三州及江北十州之首。
  自从十六日贡院开门,士子们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包袱,尽情享受着皇榜公布之前的饮酒作乐,几乎是每天宴饮不断。
  日上三竿之时,来自贺州奎宁府的三名士子从宿醉中醒来,盥洗过后再度聚在一起,三人谈及昨夜簪花楼的侍女不禁回味无穷。
  便在这时,一名长随略显紧张地进来说道:“二少爷,外面来了一帮人,说是要见二少爷和两位公子。”
  “一帮人?”
  名叫褚钧的二少爷斜了长随一眼,不悦道:“你这个糊涂东西,不会问清楚是什么人?”
  长随低头道:“回二少爷,小人问了,但是那些人不肯说,只说让您三位尽快前去相见。小人悄悄打量了一下,那些人气度森然,恐怕是官面上的人物。”
  褚钧和两位好友对视一眼,心中暗自惴惴,面上强撑着笑道:“好,我们就去看一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跑到贺州会馆来撒野。”
  听闻此言,另外两人的胆气也壮了不少,毕竟会馆门楼上有当朝左相和礼部尚书的亲笔题词,一般官差不敢乱来。
  三人整理衣冠,随即昂首挺胸地向外走去。
  及至前厅,他们一眼就看见先前总是端着架子的馆主站在那里,面对一群剽悍男子点头哈腰。
  褚钧心里愈发不安,走上前对馆主问道:“柳老先生,这几位是?”
  馆主不敢擅自开口,站在他旁边的三旬男子朝褚钧看来,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得褚钧不敢对视,然后便听对方问道:“你就是褚钧?”
  褚钧被其气势震慑不敢不答,低声道:“是。”
  三旬男子又对另外两人说道:“你们二人谁是贺康?谁是项宇轩?”
  那两名年轻士子战战兢兢地表明身份。
  三旬男子看向身边的下属,淡淡道:“是这三个人吧?”
  下属上前仔细端详着褚钧等三人的相貌,点头道:“回大人,是他们没错。”
  三旬男子道:“带他们走。”
  “等等!”
  褚钧终于忍耐不住,半是惶恐半是愤怒地说道:“不知阁下官居何职?又要将我等带去何处?这里是贺州会馆,外面有当朝左相和大宗伯的亲笔匾额,我等都是参加今岁恩科的清白士子,家中三代无作奸犯科之人,为何要带走我等?”
  “倒是有几分胆气。”
  三旬男子微带讥讽,继而道:“难怪你们敢在恩科场行舞弊之举。”
  此言一出,褚钧等三人如遭雷击,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至于那位馆主此刻更是恨不能离他们三人越远越好。
  褚钧面色苍白地说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三旬男子道:“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你只需明白一点,我是奉秦王之令带你们回去问话。”
  秦王?
  褚钧和那两位士子眼前一黑,几乎要瘫软在地。
  三旬男子不复多言,命下属将这三人架起来,径直往外而去,馆主压根不敢阻拦。
  只不过当这一行人快走出会馆大门的时候,另外一群人迎了上来。
  “尹兄弟。”
  现任织经司提点邓俊飞面带微笑,朝三旬男子拱手一礼,又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三旬男子便是尹尚辅,以前他在织经司任职的时候,和邓俊飞的关系还算不错。
  望着这位曾经的上官,尹尚辅不慌不忙地还礼道:“邓提点,在下奉秦王之令,前来捉拿涉嫌在恩科场舞弊的褚钧等三人。”
  “巧了。”
  邓俊飞笑了笑,看了一眼尹尚辅身后被架起来的三名年轻士子,上前一步说道:“我奉秦提举之命,带这三人回织经司问话,还请尹兄弟行个方便。”
  尹尚辅神色如常,语调格外坚定:“不行。”
  在过去小半年的时间里,织经司和秦王府的人手经常撞见,几乎每次都是陆沉的人主动退让,因此邓俊飞今日才敢出手抢人,毕竟织经司有监察缉捕之权,而且他还带着秦正签发的手令,可谓名正言顺。
  邓俊飞没想到尹尚辅的态度如此坚决,稍稍错愕之后,敛去笑意说道:“尹兄弟,在下对秦王没有丝毫不敬之意,但是据我所知,秦王府并无断案拿人之权,这是我们织经司的职责,你当初也在织经司任职,对此应该非常清楚。”
  尹尚辅淡淡道:“话虽如此,我等今日虽奉秦王之令而来,却不是以王府护卫的身份。”
  邓俊飞皱眉道:“此言何意?”
  尹尚辅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我等隶属于革新司,但凡涉及新政相关事务皆可插手,邓提点莫非不知?”
  邓俊飞登时哑口无言。
  革新司作为专署新政的临时衙门,几乎就是陆沉的一言堂,他要任命官吏甚至不需要经过圣人和中枢的同意,只是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革新司显得十分老实本分,只负责新政规划和事中监察,并未做出让满朝文武感到不安的越界举动。
  此时此刻,邓俊飞终于反应过来。
  那位深不可测的秦王并非只是想守着军权,更不是无意染指朝政大权,或许他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如今朝野上下已经习惯革新司的存在,这个时候借着可能存在的恩科舞弊大案,秦王麾下的精锐人手可以转入革新司旗下,顺理成章地插手朝堂政事,这不仅仅是会和织经司的职权范围形成冲突,更有可能出现一个难以想象且不受制约的特权衙门。
  以邓俊飞的见识甚至无法想象后续的局势,他只知道不能辜负秦正的期许,不能让尹尚辅将这三名士子带走。
  一念及此,邓俊飞冷声道:“尹老弟,革新司的职责是规划新政内容以及监察之责,可不包括查案和拿人。朝廷部衙各司其职,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能越过织经司,擅自捉拿这些有功名在身的士子。”
  褚钧等三人此刻已经是惊慌失措,他们固然不想被秦王的人带走,但织经司又能是什么好地方?
  左右都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至于会馆馆主以及其他闲杂人等,在两拨人马对上的时候,早就已经四下躲了起来。
  尹尚辅摇头道:“邓提点,我再说一遍,此乃秦王亲口下达、革新司记录在案的公务,还请让开,莫要伤了和气。”
  邓俊飞的浓眉皱了起来,在他身后的一众织经司密探随即迈步向前。
  他们不是不知道陆沉的权势和威名,但是正如邓俊飞所言,这是秦正交待下来的任务,今日出动的都是那位提举大人十几年来栽培的心腹,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他们只觉没脸去见秦正。
  下一刻,只见尹尚辅缓缓抬起右臂。
  他身后众人的反应犀利且直接,没有任何迟疑地拔出佩刀,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邓俊飞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本来觉得对面这个曾经的属下应该不敢直接挑起两方的争斗,却没想到对方如此果决。
  尹尚辅不再像过去几个月那般处处退让,沉声道:“请让开。”
  邓俊飞终究不敢和这些名义上隶属革新司、实则乃是秦王府秘卫的剽悍之辈动手,他知道自己担不起这个罪名,于是在短暂的思虑后,他脸色铁青地挥了挥手。
  织经司一行人让开道路,尹尚辅遂带人离去,双方再无交涉。
  走出会馆大门,尹尚辅看了一眼站都站不住的三名士子,淡淡道:“带回革新司,半个时辰之内问出他们所有的秘密。”
  “遵令!”
  随着众人肃然应下,他们很快分成两拨,一部分人押着三名士子前往革新司,尹尚辅则带着其他人赶赴下一处目的地。
  陆沉既然决定出手,怎么可能只盯着区区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子?
  在他入宫那一刻,尹尚辅、南屹、谭正以及大批精锐好手,在苏云青的调度指挥下扑向城内各地,朝着提前定好的目标发起犹如雷霆一般迅猛凌厉的搜查和讯问。
  而在皇宫勤政殿内,陆沉望着面无表情的织经司提举秦正,在宁太后和两位宰相渐渐感到不安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问道:“秦大人,织经司真的什么都不知情吗?”
  第1002章 【真相】
  秦正迎着陆沉的注视,不动声色地反问道:“秦王此言何意?”
  “没什么。”
  陆沉淡淡一笑,继而道:“本王无意干涉织经司内务,只是很想知道关于这场增开的恩科,织经司有没有发现一些不太寻常的地方?”
  孔映冬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位织经司提举。
  宁太后这时也琢磨出不太对劲的味道。
  她对孔映冬自作主张的举动很恼火,但是一开始并未联想太多,只以为事实便如孔映冬陈述的那般,江南士子的答卷确实要胜过江北士子,然后在最后的终选阶段,孔映冬又稍稍偏向了江南士子,便造就如今九成贡士都来自江南的局面。
  面对众人几乎同时投过来的目光,秦正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淡淡道:“在查。”
  简简单单两个字便算是回答。
  陆沉双眼微眯,点头道:“那就好。”
  他转而看向宁太后,微微垂首道:“陛下,关于恩科取士一事,臣方才提到南北分榜之策,接下来臣想请薛相和许相带着翰林们重新审阅那些过了初选的答卷,大致按照南方六成北方四成的比例来录取贡士,恳请陛下允准。”
  宁太后稍作沉吟,随即看向两位宰相问道:“薛相、许相,你们意下如何?”
  许佐自然不会反对,薛南亭亦答道:“回陛下,臣无异议。”
  宁太后略显疲惫地说道:“那就有劳二相了,尽快将两榜名单确定,也好让那些士子们早日知道结果。”
  “臣领旨。”
  薛南亭和许佐齐声应下。
  “陛下,臣还有一件事。”
  陆沉适时接过话头,对宁太后说道:“关于之前定下的恩科结果,臣心中还有一些疑问,想趁着陛下和二相都在场,当面问一问孔尚书,不知可否?”
  其实这会宁太后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从陆沉对秦正的询问便能看出来,他肯定掌握了一些线索,否则不会无的放矢。
  她不太确定陆沉到底想做什么,但是此刻无法否决对方的请求——原因很简单,之前陆沉耐着性子听孔映冬引经据典小半个时辰,难道他现在就不能问对方几个问题?
  基于此,宁太后只得颔首道:“秦王且问。”
  得到她的准许,陆沉愈发从容地看向孔映冬,问道:“孔尚书,方才你反复表明自己没有私心,我姑且相信这一点,不过还是请你回答一个问题。本场两位总裁和十八房同考官,除了翰林院修撰姜晦和钱让之外,其他十八人的选择极其相似,你们取中的答卷基本都来自于江南士子,每人取中的江北答卷最多不超过五份,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孔映冬心中一凛,他并不奇怪陆沉对这些细节知道得如此详细,毕竟增开恩科属于新政之一,革新司本就派了人在贡院全程监察。
  他知道陆沉口中的“巧合”二字暗藏杀机,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破绽,因此谨慎又坦诚地说道:“王爷或许不知,其实文章也有师承流派之分。当年朝廷南渡之前,科举规制被江北文人掌握,他们对于文风和经义的喜好成为士林主流,再加上师徒传承的关系,导致每科取士都是江北士子占多数。这二十年刚好反过来,科举命题皆由江南大儒定夺,因此江南士子的制艺功夫突飞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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