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12节
“这就是说恩科的结果本身没有问题,但是你觉得为了顾全大局,所以要牺牲一些本该高中的江南士子,让孔映冬强行偏袒江北士子,对吗?”
“恩师,此举并非强行,弟子仔细复查过那些江北士子的答卷,他们的确很难进入甲榜,但是也不至于无法进入乙榜,至少他们的文章并不逊色于现在乙榜中后段的士子。”
“是否逊色并非你说了算,也非我说了算,更不是秦王说了算。”
许佐轻轻一叹,语重心长地说道:“既然你也认为孔映冬等人没有串联舞弊,或者说没有确凿的证据,到时候此事就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辩论,即究竟是笼络人心重要还是公平正义更重要。若朝廷选择前者,你如何给江南士子一个交代?若朝廷选择后者,江北百姓又将如何看待朝廷?”
姜晦登时哑口无言。
他这会已经明白这件事的棘手之处。
许佐继续说道:“诚然,秦王确实有办法解决问题,无非是以力破局,但你确定这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孔映冬等人或许真有私心,可是这终究无法证实,秦王若以杀戮相逼,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待他?就因为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取士,堂堂礼部尚书以及一众清流文臣都要被问罪?他若能这般不顾影响,又何必费心步步为营?直接提兵入宫不是更简单?”
姜晦喃喃道:“原来恩师……早已看清楚了秦王的心思。”
“事到如今,再将脑袋埋在沙子里无异于自欺欺人。”
许佐摇了摇头,并未深入这个话题,缓缓道:“少阳,你没有直接去找秦王是对的,即便你的初衷是为朝廷大局考虑,只要你今夜入了秦王府,便是自绝于文官之路。”
姜晦强忍着没有反驳,但是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错,更谈不上那么严重的后果。
许佐见状便耐心地说道:“无论是战场还是官场,每一个地方都有自身的规则,既然你要在规则的限制内做事,就得学会利用和掌握这个规则。当年高宗皇帝何其英明神武,他也必须不断妥协和退让,只有这样才能将大部分人团结在自己身边,最终取得足够的优势才对江南门阀动手。你今天若是从贡院出现就直奔秦王府,往后还有哪个文官敢与你共事?没有人支持你,即便你有经天纬地之才,终究也是寸步难行。”
听到这番恳切的教诲,姜晦心中的躁郁渐渐平息,垂首道:“弟子愚钝,幸而有恩师提点。”
“这是为师应该尽到的职责。”
许佐想了想,轻声道:“你不必为秦王感到担忧,以他麾下那些人才如今对京城各方势力的渗透力度,恐怕你前脚踏出贡院大门,他便已经知道了你和那些人争执的细节。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一时恼怒,对那些人痛下辣手,这样不仅会破坏目前稳定的局面,甚至有可能影响到新政的大局。”
姜晦老老实实地问道:“恩师,先前刘中丞和御史们弹劾了那么多官员,并不曾引起朝野非议,为何这次秦王不能大动干戈?”
许佐坦然道:“世事都逃不脱一个理字。方才我说过规则二字,既然秦王选择这条尽收天下人心的道路,行事就会受到限制。刘秉元固然弹劾了不少官员,却都有真凭实据,兼之他身为左御史中丞,这些是他本分之事。秦王则不同,如今新政还未取得明显的成效,他需要顾及影响。最重要的是孔映冬等人占着理,秦王能将堂堂礼部尚书视为猪狗一般随意处置?那与权奸何异?”
姜晦默然,愈发感到头疼。
“罢了,还是我去一趟秦王府吧。”
许佐缓缓站起身来,不过还没等他离开书房,管家便走进来禀道:“相爷,府外有一人求见,说是奉秦王之令而来。”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许佐随即道:“请他来此相见。”“是。”
管家退下。
不多时,他领着一位年过三旬的男子走来。
“小人南屹,拜见许相。”
“不必多礼,秦王派你来有何要事通传?”
“王爷命小人转告许相和姜修撰,恩科一事他已知晓,还请二位无需烦忧,明日朝会可见分晓。”
许佐眉头微皱,望着南屹不卑不亢的身姿,最终释然道:“好。”
南屹再度行礼道:“小人告退。”
待其离去之后,许佐沉默片刻,对姜晦叮嘱道:“记住,明日若是圣人召你入宫,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可掺杂任何个人的判断,我会帮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你还年轻,需要沉淀更需要懂得隐忍,将来会有你施展抱负的时候。”
姜晦何尝不知这是座师的爱护之意,不愿他这么年轻就卷入朝堂权争的漩涡,更不希望他的名声沾染尘埃。
一念及此,他深深一躬道:“恩师,弟子何德何能……”
许佐抬手轻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
同一时间,左相府邸,内宅书房。
“啪!”
随着薛南亭极为罕见地甩出一记耳光,薛若谷的脸颊上瞬间出现红印,然而他只是稍稍错愕,便很快恭敬地站好,垂首问道:“不知父亲为何动怒?”
“为何动怒?若非孔映冬方才派人送来密信,我竟不知你有这样的胆子,敢在国朝大事上搅动是非。”
薛南亭冷眼看着这个一路走来顺风顺水的长子,寒声道:“你当孔映冬是什么人?是任由你用小聪明戏耍的蠢人?你以为他真是道德君子,会让你置身事外?你哪来的自信可以将礼部尚书视作棋子?”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薛若谷依旧谦卑地说道:“父亲息怒,儿并无私心。”
薛南亭气极反笑:“好一个没有私心,那你为何不提前与我商议?为何要自作主张?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你明知孔映冬不会做你的替死鬼,所以就利用这一次的事情逼我出手与秦王争锋。”
这时薛若谷缓缓抬起头,用一种让薛南亭感觉很陌生的语气说道:“儿一直想不明白,秦王篡逆之心昭然若揭,父亲身为当朝左相,为何不肯据理力争,反而要步步退让甚至是配合他?”
“所以你宁肯亲自出面鼓动孔映冬,只为逼你的父亲出手?”
“儿岂敢如此忤逆不孝,儿之所以自作主张,就是不想让父亲左右为难。大宗伯或许不是道德君子,但只要他还想得到父亲的襄助,自然就不会将一个晚辈拉出来顶罪。”
听到这番话,薛南亭定定地看了薛若谷片刻,然后转身坐了回去。
薛若谷继续说道:“儿从小受父亲言传身教,将忠君唯上奉为圭臬,因此一点都不后悔这样做。还请父亲放心,纵然大宗伯将实情告知秦王,儿愿一力承担。父亲,儿子知道秦王手握军权地位不可动摇,但是这世上总有一些蠢人,愿意做一些蠢事。倘若能用儿子的首级和死亡唤醒一些忠耿之士的热血,儿虽死亦甘之如饴。”
“下去吧。”
薛南亭面无表情地说着。
薛若谷躬身一礼,不慌不忙地离开书房。
薛南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猛然一阵绞痛。
他能感觉到长子尽力掩饰的失望,想必在薛若谷看来,他这个父亲终究是惧于陆沉的权势,或者是舍不得左相之职,因此不但没有想办法削弱陆沉,反而尽心尽力地推动新政的施行。
“你不懂……”
薛南亭轻声自语,但不是在说服自己,而是疲惫至极的喟叹。
年轻人往往忍不住热血上涌,却不知道一场刀兵相见的内乱会对这个国家造成怎样的伤害。
分寸二字,何其艰难。
薛南亭静坐良久,眼神晦涩难明。
最终化作一片怅惘。
第999章 【荆棘暗伏】
翌日,清晨。
秦正看着如今越来越成熟稳重的外甥,淡然道:“怎么这么早过来?”
自从朝廷还于旧都、秦正重掌织经司,羊静玄便被他调回总衙,不再直接统领分司密探,而是做回他当年的职事——负责汇总和分析各处的情报,相较以前提升了权限,但是手底下没有可以直接动用的人手。
羊静玄躬身道:“给舅舅请安。”
两人是至亲血缘关系,私下相见自然不需以官职敬称。
“免了。”
秦正示意他坐下说话,然后问道:“何事?”
羊静玄眼睛里满是血丝,显然是因为他昨晚一宿未眠,声音也有些沙哑:“舅舅,外甥这两天查看过相关卷宗,发现这场恩科存在很严重的问题。”
秦正平静地问道:“你是想说有人舞弊?”
“或许是比舞弊更加严重的问题。”
羊静玄轻咳一声,继续说道:“舅舅,外甥已经查了过去二十年朝廷历次科考会试的题目,发现这次恩科七篇经义文都能从过往找到相似的命题,而且都是江南大儒极为擅长和注重的领域。礼部尚书孔大人作为恩科总裁,理应明白朝廷的良苦用心,出题之时总得顾及江北士子,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刻意选用江南士子长期练习的命题范畴,其心可诛。”
“既然你也知道这是诛心之论,又何必说这些话?”
秦正眼帘微垂,继而道:“织经司做事也要讲证据,孔尚书按照过往惯例出题有何不可?只要他没有串联舞弊、没有直接泄露考题,仅凭你这种似是而非的猜测,就想对当朝礼部尚书动手?”
羊静玄低着头,语气却愈发坚定:“外甥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孔尚书肯定勾连了部分考官,并且有泄露考题的嫌疑,舅舅只要派人去查便见分晓。”
秦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道:“就因为这次恩科高中的士子大多来自江南?”
昨天傍晚贡院那边确定甲乙两榜,陆沉很快便知晓结果,织经司自然也能知道。
羊静玄干脆直接地回道:“是。”
秦正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缓缓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调回总衙?”
羊静玄坦然地与他对视,答道:“因为在舅舅离开中枢的三年里,外甥身为织经司江北检校,只尊秦王之令。舅舅虽然身在家乡,却对织经司的情况了如指掌,因此在重掌织经司后,第一件事便是取消外甥的检校之权。”
秦正又问道:“你可有怨气?”
羊静玄摇头道:“没有。过去种种不必赘言,舅舅这样做必然有您的考量,外甥心中怎会有怨气?”
秦正一贯木然的面庞上终于有了几分欣慰之色。
但是下一刻羊静玄便直言道:“舅舅,孔尚书等人的意图不言自明,他们是想利用这场恩科将江南士林和望族紧密联在一起,以此达到对抗秦王、阻碍新政的目的。外甥认为此举虽然打着公平正义的旗号,却是以公器行私心之举,若是任由他们将科考大典视作朝争的手段,不仅会让江北士子对朝廷失望,更是对当前朝堂大局的严重损害。”
“这件事暂且搁置不提。”
秦正将茶盏放在旁边的案几上,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能明白我将你调回总衙的缘由,就不应该继续插手和秦王以及新政有关的事情。”
羊静玄不解地看着他。
秦正继续说道:“当然,你没有将织经司掌握的情报故意泄露给陆家秘卫,这一点令我感到很欣慰。”
羊静玄按下心中的疑惑,诚恳地说道:“外甥从来不敢忘记舅舅的救命之恩和栽培之情,怎会背着您做出吃里扒外的事情?”
听闻此言,秦正脸上浮现些许伤感。
当年他和妹妹的感情极好,只可惜河洛失陷之后他囿于公务无法脱身,没有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幸运的是他在景军铁骑出现前救走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站在面前的羊静玄。
秦正轻叹一声,缓缓道:“羊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人,舅舅不希望你继续卷入这场漩涡,所以才安排你做那些案牍之事。静玄,你知道如今朝中温和的氛围只是假象,这个时候你如果牵扯太深,尤其是跟秦王走得太近,这对你未必就是一桩好事。你这几年在外久经历练,再静下心打磨自己,将来必有所成。至于秦王那边,我是你的亲舅舅,是我让你远离这些纷扰,想来他不会见怪于你。”
羊静玄心思通透,瞬间就察觉到秦正这番话里隐藏的玄机。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秦正,轻声道:“舅舅,您认为将来时局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秦正不答,郑重地说道:“静玄,希望你将我的话记在心里。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务必要照顾好自己,否则我就更加对不起你的娘亲。”
羊静玄眼神一黯,垂首应道:“是,舅舅。”
待其离去之后,秦正将半盏凉茶饮下,深邃的目光凝望着前方,脑海中浮现一段对话。
一段发生在很多年前的对话。
那是第一次北伐期间,齐军刚刚取得雷泽大捷的时候,永嘉城里忽然开始流传一条关于陆沉身世的谣言,污蔑他是杨光远的后人。当时李端在犹豫之后决定相信陆沉,最重要的是北伐不能停,但是身为一位历经坎坷方有所成的帝王,李端不可能完全相信陆沉,以至于没有任何后手。
时至今日,秦正依然清晰记得自己对李端的回答:“臣明白,臣会暗中在陆沉身边安插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斯人已逝,言犹在耳,一晃便过去六年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