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06节

  很多时候示弱是一种最好的选择,若是强行出手反而落了下乘。
  如果陆沉答应下来,那么他就会陷入较为被动的处境,在天家如此识大体的前提下,他要是继续逼迫这对孤儿寡母,莫说那些文臣不答应,他麾下的将士也未必会愿意接受自己的主帅是这种卑劣暴戾之人。
  军心一旦动摇,陆沉手里最大的本钱就会失去原有的震慑力。
  此刻堂内长久的沉默令人心悸。
  只不过和宁太后的想象不同,陆沉之所以默然并非是在一味斟酌这件事的利弊,而是他忽然想起两个故事。
  两个前世流传甚广、带有旖旎色彩、结局令人唏嘘的故事。
  故事中的主人公分别叫做张居正和多尔衮。
  陆沉前世是一名职业军人,对于历史和文学接触不多,但是这两个故事实在太有名,加上有不少演绎或者戏说的影视剧,他自然也多少有些了解。
  如今仔细一想,他现在的处境和那两位名留青史的大人物竟然颇为相似。
  当然,不论他是否记得这两个故事,他都不会接受宁太后的提议,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退,更无法接受一个十年之期的桎梏。
  将来一旦他放下权柄,必然会迎来极其惨烈的清算,这和宁太后的秉性品德无关,而是无数血淋淋的例子证明的真理。
  亘古以来太多人的命运都已表明,对于皇帝抱有幻想是最愚蠢的选择,哪怕那个皇帝现在才七八岁。
  一念及此,陆沉终于打破沉默,平静地说道:“陛下,恕臣冒昧,此议略为不妥。”
  宁太后亦不着急,淡然道:“郡王不妨明言。”
  “今日陛下派苑少监传召,其实臣根本没见到他。据臣府中亲卫陈述,苑少监得知臣府中有客,便丢下一句话让臣来此面圣,随即匆匆折返。”
  陆沉轻叹一声,缓缓道:“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朝野上下将会如何看臣?薛相、许相皆忠耿君子,他们必然会直斥臣飞扬跋扈,竟然连圣人都不放在眼里。然而这是苑少监自作主张,于臣而言分明是无妄之灾。”
  “竟有此事?”
  宁太后何等人物,瞬间便明白苑玉吉为何这样做,当即蹙眉道:“好个苑玉吉,他不思本分小心,反倒做出这种自以为是的糊涂事。郡王放心,哀家决不会轻饶他,一定重重惩处。”
  陆沉很清楚宁太后不会真把苑玉吉大卸八块,毕竟这是李宗本潜邸时期的旧人,不谈能力如何,至少对天家忠心耿耿,将来还要负责帮宁太后掌控皇宫。
  他只是借这个机会让苑玉吉这种人老实下来,同时为后面的话做铺垫,因而继续说道:“陛下请勿动怒,臣相信苑少监这是无心之举,不过还是得让他明白分寸。他是内侍省少监,是陛下和皇上信重之人,如果连他都不体恤圣意,不体谅臣的为难,那么臣将来恐怕是有苦无处诉。”
  听到这番话,宁太后只能点头道:“郡王所言极是。若岚,一会你让人将苑玉吉杖责五十,革去他半年薪俸。告诉他若是再犯,哀家定会将他逐出内侍省,任他自生自灭。”
  “是,陛下。”
  若岚垂首应下,心中对陆沉多了几分真切的畏惧。
  其实以陆沉现在的权势和地位,就算他亲自教训苑玉吉一顿,宁太后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这样一来在外界的影响会极坏。
  世人难晓全貌,只知陆沉先对奉旨传召的内侍省少监置之不理,然后又威逼欺凌,愈发显得飞扬跋扈违逆纲常。
  但是如今宁太后自己出手教训宦官,无论如何牵扯不到陆沉身上。让若岚感到畏惧的不是陆沉的权势,而是他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如此冷静。
  古往今来得势张狂者不知凡几,谨慎自持决不行差踏错一步者能有几人?
  连若岚这样的女官都能看出这件小事的玄机,宁太后自然心知肚明,她眼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又带着几分无力感。
  陆沉神色如常,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臣原本不知您要商议的是这等大事,若是您提前知会一声,臣只能告罪不至。”
  宁太后收敛心神,不解地问道:“郡王此言何意?”
  陆沉坦然道:“陛下今日急切相召,但是外人不知内情,在他们看来今日既有可能是陛下召见臣,也有可能是臣主动求见。若只是寻常小事倒也罢了,偏偏是这种关系到朝堂权柄的大事。臣试问一句,在没有当朝宰执和部堂高官的见证下,臣如果冒然领受秉政之权,朝野上下会如何看待此事?”
  宁太后怔住。
  陆沉继续说道:“敢问陛下,他们是会觉得此事确乃陛下主动提议、让臣用心辅佐皇上建立大齐盛世,还是会认为臣仗着手握军权、威逼胁迫君上、行夺权不忠之事?”
  宁太后面上浮现一抹慌乱,连忙摇头道:“郡王,哀家并无此心。”
  “臣知道,臣亦明白陛下是出于信任臣才会这样做,臣十分感念陛下的信重。”
  陆沉喟然道:“然而人言可畏,又有三人成虎之说,臣委实承受不起这样的物议。过去一年里,坊间各种流言甚嚣尘上,都说臣怀着篡逆之心,窥伺至尊之位,臣心里已经很是难受。如今朝廷还于旧都,臣就立刻揽下秉政之权,只怕不出半年,天下各地官民就会戳着臣的脊梁骨咒骂。陛下,臣这些年对大齐也算是薄有微功,还望体恤一二。”
  “郡王莫再说了,是哀家思虑不周,只想到避免郡王误会哀家这是以势相逼这一层,却未想到这会引发更大的非议。”
  宁太后定定地看着陆沉,眸中满是不安和歉意:“这是哀家的过错,还请郡王体谅。”
  平心而论,面前这位至尊至贵的太后是陆沉见过最厉害的女子。
  她的容貌气质称得上出尘不染,此刻的眼神又带着几分进退失据的楚楚可怜,而且以她的身份流露出这份不安更容易引起男人的古怪心理。
  虽然她没有丝毫自轻自贱之意,言语之间更无半分旖旎暧昧,仍旧维持着皇太后的端庄和雍容,但是那一低眸一敛眉却有着难以想象的杀伤力。
  好在陆沉久经王初珑的考验,此刻目光无比清正,诚恳地说道:“陛下言重了,臣其实也只是发顿牢骚,想来陛下肯定能明白臣的苦衷。依臣拙见,朝廷迁都之后不宜大动干戈,皇城防卫由禁军负责,京城防务则由臣、刘守光、张旭和沈玉来共同负责,朝中各部衙因循旧例便可。至于新政诸事,若是陛下允准,臣可以出谋划策,协助两位宰相行事,不过肯定要以二相为主。”
  事到如今,宁太后只好应道:“郡王之议甚为妥当,哀家没有异议。”
  “谢陛下恩准。”
  陆沉微微垂首,随即就明日的迎驾仪程谈了片刻,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便行礼告退。
  当他离去之后,宁太后沉默良久。
  若岚心情复杂地站在一边。
  宁太后喟叹一声,转头看着她说道:“你说,陆沉会不会觉得哀家无耻下作?”
  若岚心神剧震,几近惶恐地说道:“陛下,您是为天家和皇上苦心筹谋,何错之有?”
  宁太后凄然一笑,摇头道:“哀家并不曾有过那些卑劣心思,哀家只是想赌一次,倘若他愿意接过秉政之权,结果无非是两个,要么他顺理成章坐上那个位置,要么他主政做不到经世济民,反而惹得天怒人怨,届时他自然无法违逆大势。”
  “陛下……”
  若岚眼中含泪,语调发颤。
  宁太后起身来到长榻边斜躺着,面朝里侧不复多言。
  若岚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瘦削肩膀,跪下说道:“奴婢斗胆,请陛下顾惜凤体,毕竟皇上还年幼,离不开陛下的护佑……”
  “下去罢。”
  宁太后轻声说出三个字。
  若岚嘴唇翕动,最终只能叩首退下。
  长榻之上,宁太后并未流泪,她怔怔地望着前方,发出一声意义难明的叹息。
  第991章 【秦王】
  大齐永宁二年,十二月十四日。
  辰时初刻。
  淮安郡王陆沉携荣国公萧望之、中书右相许佐、安陆侯刘守光、永定侯张旭、军机大臣童世元、礼部尚书孔映冬、工部尚书朱衡、顺天(河洛)府尹陈循等文武官员,裴邃等数十位虎将,并一万锐卒出河洛东门十里,迎接从南直隶永嘉千里迢迢而来的圣驾和满朝文武。
  两方人马相遇,自然是无尽唏嘘感慨,又都不由自主地生出荣耀之心。
  极其繁琐又必须的礼仪之后,发生一件在百官意料之中、亲眼目睹之后又百感交集的事情。
  宁太后亲下谕旨,着淮安郡王登上天子车架,与天家共享今日之殊荣,以表彰他这些年几度力挽狂澜、为大齐立下的汗马功劳。
  陆沉自然不肯领受,但宁太后态度十分坚决,最后让两位宰相亲自来请。
  看着两位以清正刚直闻名于世、天下士人无不敬仰的宰相,一本正经地好言相劝,再加上满朝文武都在看着,陆沉只好领旨谢恩。
  于是今日前来迎接圣驾的河洛百姓便看到这样一幕,威严华贵的天子车架上,当朝皇太后牵着年幼的天子,朝他们微笑致意,而那位他们早已熟悉的年轻郡王肃然站在侧后面,似乎有意想要低调一些。
  欢呼声接连不断。
  只不知这里面有多少是冲着天家母子,又有多少是冲着刻意站在后面的陆沉。
  但是满朝文武却都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此持久又热烈的欢呼声里,并没有听到特别明显的“万岁”之名,其实这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薛南亭和许佐对视一眼,前者目光幽深,后者神色平静。
  以吏部尚书姚崇为首的各部衙高官在这种场合下自然喜怒不形于色,无论他们此刻如何看待河洛百姓的反应,面上都维持着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
  那些年轻的官员却没有这么好的养气功夫。
  有人眉头紧皱,有人面色冷肃,也有人和身边志同道合的同僚低声交谈。
  大抵而言,文臣这边的氛围较为克制,武将那边明显要热闹许多。
  宋世飞看着前方的天子车架,摸着自己的大脑门,笑呵呵地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王爷站在那上面特别像一幅画?”
  众人侧目,段作章打趣道:“宋愣子,你还懂画?”
  “谁说我不懂?”
  宋世飞得意一笑,稍稍压低声音道:“那分明就是一家人嘛!”
  众人一愣,再抬眼望去,太后牵着年幼的天子,陆王爷站在另一边,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确实很像一男一女,中间站着孩子……
  裴邃忍不住扭头骂道:“闭上你的鸟嘴!”
  宋世飞向来只怕陆沉和萧望之,但他也知道裴邃是他们这一批淮州系武勋中当仁不让的老大哥,因此悻悻道:“我就是随口一说,难道你们几个还会去告密?”
  段作章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放心,我们不会向王爷告密,改明儿跟几位王妃说一声,就说你老宋觉得那上面才是一家人。”
  寒冬腊月,宋世飞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连忙求饶道:“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哥几个饶了我吧!”
  “行了,别闹了。”
  裴邃头疼地斥了一声,随即转头望向前方的天子车架,心中轻轻一叹,默默道:“王爷,到了这个时候,您可一步都不能退啊,不然这些老伙计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
  陆沉自然不知这些细节,但是他大概能猜到各方势力的反应,他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那张俊逸的面庞上始终挂着和煦又不失恭敬的微笑。
  在禁军一部和礼乐队伍的导引下,天子车架终于来到暌违二十年的河洛皇宫之前。
  宁太后望着这座恢弘巍峨的皇城,眼眶不禁微红,随即牵着李道明走下车架,陆沉紧随其后。
  这三人后面便是朝中文武百官。
  宁太后携天子从午门正门而入,这一次陆沉及时停下脚步,和其他官员一道从东侧门而入。
  过承天门,前方便是宽阔的宫前广场,映入眼帘的是那座拥有一百八十多年历史的大齐第一殿——承天殿。
  承天之命,统御万方,遂名承天殿。
  一百八十多年前,大齐太祖皇帝李仲景便是在此处举行登基大典。
  看到这座历经风雨沧桑的雄伟大殿,不少老臣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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