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804节

  如果他持身不正,早就被那些江南世族出身的官员撕成粉碎。
  陆沉若是突然发疯杀死许佐,他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奸贼,这一点并不夸张。
  短暂的沉默过后,许佐忽地挑眉问道:“在章宪兄看来,太后这次为何要派我北上?”
  薛南亭目光微凝,随即断然道:“太后不会逼你去送死,因为陆沉不会那么愚蠢。退一万步说,如果太后真有这样的打算,她难道不会安排后手?只要你死在陆沉的地界上,世人的愤怒便足以淹没那位年轻的郡王。你要知道太后并非软弱可欺之人,瞿弘毅的下场还不够证明她的果决?”
  许佐摇头道:“我不是怀疑太后用我去试陆沉的刀是否锋利,但你我都不能否认,以我过往展现出来的性格,确实极有可能和陆沉发生冲突。从君上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
  “你还是看轻了太后。”
  薛南亭正色道:“早在你出任定州刺史的时候,你和陆沉相处得就很和谐,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这不是说你会因此失去原则,至少你们能够平心静气地交流,不会动辄生隙。”
  “也有道理。”
  许佐不再争执,继而认真地说道:“那么章宪兄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不曾和陆沉发生冲突?”
  薛南亭默然。
  片刻之后,他平静地说道:“因为那座县城里的诸多规划?”
  如今距离许佐北上之行过去三个多月,陆沉接连上了几封长篇大论的奏章,除去朝廷正在推行的厘定田赋之策,此外他的一系列构想也已公之于众,朝堂内外都在议论陌生的将作局、医疗局和农事院之类的新衙门。许佐饮了一口清茶润润嗓子,随即问道:“章宪兄觉得他那些规划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不,当然不。”
  薛南亭果断摇头,坦然道:“那些都是利国利民的百年大计,陆沉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
  许佐不复多言。
  他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清晰,如果陆沉是那种只有狼子野心的权臣,他即便拼了这条老命——不论是否能阻止对方,他都会毫不犹豫挺身而出,这是他为人的准则和为臣的操守。
  但是如今陆沉并未表露出篡逆夺权的野心,虽然他已经拥有这样的能力,但他想得依然是经世济民,希望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生活得更好一些。
  不谈人人富贵,只求吃饱穿暖。
  面对这样一个单纯又珍贵的愿景,许佐委实不愿让对方陷入残酷的权争之中。
  薛南亭见状便问道:“敢问彦弼兄,何为帝王之道?”
  许佐饱读诗书学识渊博,当即答道:“论材、量能、谋德而举之,上之道也。”
  “一言以蔽之,选贤任能唯才是举,这是君上的职责。”
  薛南亭接过话头,诚恳地说道:“难道太后这两年多种种举措,还不够让彦弼兄相信她能做好这些事?她刚刚掌权便将江北军权悉数交予陆沉,后续亦不曾想过从中作梗,或许有人会说太后这是迫于无奈,但是我要说论心世上无完人,对否?”
  这一次轮到许佐沉默。
  薛南亭继续说道:“陆沉在江北领兵的一年多里,太后对他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甚至陆沉在中途夺走张旭和陈澜钰的兵权,太后亦没有横加干涉。雷泽之战和平阳之战结束后,朝廷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支持江北大军继续北上,太后将内府库仅有的二百万两银子拿出来,你我亦是用宰相的名义去坊间拆借银子。”
  “难道我们不知道这样做会让陆沉的威望达到如日中天的地步?难道我们不知道他会因此尽掌军权?”
  “可是我们仍旧这样做了,为何?因为大局为重这四个字。”
  “如今太后为了避免南北动荡,主动提出迁都北上,难道她真不知道那些鼓动迁都的官员,私下里都得了陆家的好处?从始至终,太后和朝廷步步退让,可曾做过半件对不起黎民苍生的事情?”
  “事到如今,独他陆沉一人是心怀苍生的圣人,我们反倒变成了逆势而行的无耻奸佞?”
  “这……这是个什么道理?”
  听着老伙计略微发颤的语调,望着他带着几分悲怆的面庞,许佐心里只觉十分压抑。
  “我不明白。”薛南亭摇了摇头,继而道:“我不明白为何现在很多人认为现在是朝廷威逼陆沉,分明天家已经处于绝对的劣势,此番迁都北上更是将命运交在陆沉手中。或许有人要说沈玉来的两万禁军,但是你让沈玉来自己说,他有没有自信靠着这两万禁军护住太后和到底,如今勉强还能起到一些作用的是大义名分,以及我们这些人的脑袋。”
  血肉之躯挡不住屠刀,但是只要站出来的人足够多,再锋利的屠刀也会犹豫。
  许佐叹道:“古往今来,像陆沉这样的处境看似风光无限,但只要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笑话!”
  薛南亭正色道:“他只要一日不放开军权,谁能威胁到陆家哪怕是一个仆人的安全?你莫要忘了,陆沉今年才二十七岁,以他展现出来的心机和能力,护住麾下所有人轻而易举。不光如此,你我都知道他一身武功已臻化境,他少说也有五六十年的寿数,难道这还不够他为后事做好周全妥当的安排?”
  许佐握着茶盏,沉默不语。
  薛南亭轻叹一声,放缓语气道:“彦弼兄,我知道你为何心生犹豫,我也承认陆沉的谋划会造就一个无比强盛的大齐,我同样希望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能够丰衣足食。如果我真是那种一心权势的小人,这几十年来我有无数的机会改弦更张,哪怕是当初举目皆敌、被人围攻的时候,我都不曾背弃过信念,这不是我在自夸,而是想告诉你,这是因为从立志追随高宗皇帝那一刻起,我就将身家性命抛之脑后。”
  听到那四个字,许佐微微仰头,眼中浮现一抹痛苦之色。
  “当年秦正、你和我一同追随高宗皇帝,生生苦熬了十几年,才能见得一丝曙光,在这个艰难的过程中,我们始终不曾动摇。就连陆沉本人,他的崛起也离不开高宗皇帝的赏识和提携。我并非是在否认陆沉自身的付出,他能有今日的地位确实名副其实,我心里也从未想过要对他不利,我只是无法说服自己,因为做人要有始有终。”
  薛南亭定定地看着许佐,那双老眼已经微微泛红,道:“难道你也希望我背弃高宗皇帝,变成那种背主贰臣,帮着权臣欺负宫里那对孤儿寡母,然后逼迫他们将高宗皇帝传下来的皇位拱手交出去吗?”
  “如此行径,我薛南亭纵死亦不为之!”
  第988章 【二十年风雨如昨】
  许佐完全能理解薛南亭的心情,甚至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他们都体会过河洛失陷、半壁江山一朝沦丧的绝望,也曾一同面对江南门阀盘根错节、权倾朝野的艰难,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一位胸怀宽广、心志坚毅的明主,众志成城坚定不移地熬过那十年。
  等到陆沉从军并且崭露头角的时候,其实李端已经掌握了相当一部分权柄,再加上李道彦顾全大局的退让,江南门阀才会显得那般孱弱。
  但是对于薛南亭、许佐和秦正来说,从建武元年到建武十一年这段岁月,他们很多时候并不能帮李端分担太多的压力,相反是李端通过退让和妥协保护他们,并且通过各种利益的交换提拔他们,让他们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若非那十年太过艰难,李端又何至于积劳成疾,更不会忽略对三位皇子的教导。
  这是薛南亭等三人最大的悔恨。
  因此他们心里都有一道坎,这就是许佐亲眼见识陆沉雄伟的计划、依然无法直接下定决心的缘由,是秦正明知回来会陷入两难境地、依旧奉召返京重掌织经司的原因,是薛南亭宦海沉浮几十年走到人臣之极、还像一个愣头青般失态的根源。
  他们是李端临终前郑重托付的忠臣。
  知遇之恩、护佑之情、君臣之义,如何割舍?如何忘却?
  薛南亭的话就像一支支利箭射进许佐的心里,让他脑海中不断浮现这二十年来的过往,直至鲜血淋漓肝肠寸断。
  薛南亭宁死不愿做背主贰臣,难道他许佐就是贪图权势名利之人?
  在御史台任职的十四年,许佐不知得罪了多少高官权贵,遭遇过的暗算不计其数,投毒、陷害、刺杀加起来有三十多次,要不是李端在他身边安排了足够多的暗卫,要不是秦正特地组织一批人手保护他,恐怕他早已变成一堆白骨。
  但是他何曾退缩过畏惧过?
  连生死都不在意的人,又怎会在意荣华富贵?更不必说他如今已是当朝右相百官领袖,陆沉又能给他什么呢?
  纵然此刻心中犹如刀割,许佐依然不愿火上浇油,那样做除了让局势快速恶化没有任何意义。
  许佐以无比坚韧的心志稳住情绪,但是他端着茶盏微微颤抖的手还是流露出几分沉痛。
  饮下半杯清茶,他将茶盏缓缓放下,凝望着薛南亭的双眼问道:“方才你问我何为帝王之道,我也想问你一句何为臣工之道?”
  薛南亭并非不知许佐心中的艰难,因此也不愿太过相逼,在勉强平复心境之后,他开口应道:“专意一心,守职而不劳,下之事也。”
  许佐点头道:“为人臣者,比官中之事,而不言其外。”
  薛南亭不禁微微皱眉。
  许佐的话在他看来不免有诡辩之嫌,臣子的职责当然是谨守职务而不自以为劳苦,最好不要干预到职责以外,但是忠君之道同样是人臣本分,难道他们身为宰相只负责处理政务,而完全无视皇权安危?
  对于数十年来恪守忠君之道的薛南亭来说,这样的想法完全称得上离经叛道,倘若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年轻晚辈,必然会迎来极其严厉的训斥。
  也只有面对许佐他才会强行忍住,但也冷声道:“为人臣者,上共专于上,则人主失威。”
  这句话显然直指陆沉,点明这位年轻的郡王已经在夺取帝王的权柄。
  许佐摇头道:“截至目前,陆沉并未逾越界线。无论是太后交予他的军权,还是他行权宜之计暂管江北各地,这都得到朝廷的授权和认可,总不能因为他做得好,就说他夺权于上。”
  薛南亭面上终于浮现一抹失望,叹道:“彦弼兄,你觉得迁都之后,陆沉不会插手朝政?上个月十三日,他那封奏章里举荐詹徽为定州刺史,不就是要让丁会这种人再入中枢,所图者何?无非是丁会脸皮厚心肠黑,好让他在朝中搅动风云。他不用自己出手,只要靠着丁会这种人卖命,就能不断剪除异己。你莫要告诉我,以你的眼界看不出这一手的狠辣之处。”
  某种程度上来说,丁会和李景达极其相似,都属于自身根脚极硬、朝中人脉深厚、不缺银子更能放下身段的角色,搅浑水都是一把好手。
  只有陆沉这种心性狠厉又掌握军权的人才能治住他们,但是如今显然不一样,只要这两人不妨碍到新政推行,陆沉会是他们最强大的后盾。
  许佐缓缓道:“章宪兄,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何这次厘定田亩推行得如此顺利?江北那边很简单,陆沉在河洛城里一次杀了数千人,再加上那些门阀世族本就有罪,因此没有太大的阻力。但是江南世族的情况截然不同,他们没有卖国求荣的罪孽,相反这几年对北伐大业出力甚多,他们本可抗拒朝廷的政策,为何从始至终都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薛南亭并未失去理智,他也做不出颠倒黑白的举动,因此坦然道:“是因为陆沉在他们头顶悬了一把刀。”
  “这就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倘若二十年前高宗皇帝登基的时候,他身边有陆沉这样的助力,怎会过得那般煎熬且艰难?”
  “这不一样!”
  “有何不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以陆沉的能力和决心,确实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破开令我们感到棘手的阻力,但是你同样应该明白,暴力只能破坏不能建设!就拿这次厘定田赋而论,没人可以否认陆沉的威名震慑住所有巨户世族,但是你让他派来的一万骑兵完成具体事宜,行吗?这件事虽然是我在主导,但你也知晓详情,若是没有上千名官员的辛勤付出,如何能够从那些狡猾的官绅手里核算出准确的数字?”薛南亭沉声道:“我不是在表功,也没有这个兴致,只是希望你知道朝廷并未阻拦陆沉的新政,相反我们会尽全力配合他。其实这根本不是重点,以他现在的权势地位足以自保,足以顺利推行新政,这并非天家和他之间的矛盾!”
  “足以自保吗?”
  许佐轻声一叹,微微摇头道:“章宪兄,你出身清源薛氏,从小便深谙人心鬼蜮,理应明白这世上最不缺钻营之人。如果按照你的设想,短时间内陆沉的地位确实不会动摇,但是只要时间一长,有的是人会将攻讦陆家视作晋身之阶!等到那个时候,你能拦得住那些人?三日一弹劾,五日一朝争,他们是不敢直接对陆沉下手,但是军中那么多将领都能做到清正端方?陆家商号真能做到毫无破绽?再如丁会和李景达等人,他们屁股下面就真那么干净?”
  薛南亭的眉头愈发紧皱。
  许佐诚恳地说道:“若是李老相爷还在,你说他会如何抉择?”
  “我不知道。”
  薛南亭木然地摇头,沉声道:“你的顾虑都有道理,古往今来无数强盛的王朝都毁在内斗之上,但是我仍旧不认为陆沉应对不了这些纷争。彦弼兄,你我皆知这种争斗永远无法禁绝,可是只要你我二人守住本心,给予陆沉足够的支持,难道还应付不了那些宵小之辈?当年那么艰难的境地,我们都能挺过来,如今反倒心生畏惧?”
  “这不是心生畏惧,而是人心经不起试探。”
  许佐尽可能冷静地说道:“章宪兄,今时不同往日,陆沉亦非甘于隐忍之人。一旦朝中风浪渐起,你觉得他会有那个耐心囿于权谋之争?古县一行,让我知道他对未来的设想有多么恢弘,甚至达到了迫不及待的地步,因此我断定他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将时间浪费在权争上,一旦出现他不想看到的局面,恐怕就会血流遍地。”
  薛南亭轻声说道:“你这是在助长他的野心。”
  许佐默然。
  “罢了。”
  薛南亭自嘲一笑,举起茶盏说道:“我们这些年有过不少争执,每次都无法说服对方,当年还有高宗皇帝各打五十大板,如今却是斯人已逝,只剩下我们这两个老家伙相顾无言。”
  一席话说得许佐黯然神伤,勉强笑道:“不如暂时搁置,再看将来。”
  “也只好如此了。”
  薛南亭坐直身体,双手举着茶盏。
  许佐同样以礼相敬。
  “彦弼兄,无论将来如何,此生能与你并肩前行二十载,乃是薛某最大的荣幸。”
  薛南亭老眼泛红,微笑道:“请。”
  许佐知道这句话的深意,不由得颤声道:“章宪兄,请。”
  薛南亭饮下杯中清茶,起身说道:“不必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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