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96节

  “从今日的接触来看,淮安郡王已经划出一道底线,那便是他绝对不会放开军权,朝廷若是在这件事上动手脚,他便会虎啸山林百兽辟易。在这个基础之上,其他问题都可以谈,可以互相退让和磨合。”
  白天的时候陆沉已经答应许佐提出的两个要求,而这应该是宁太后最重视的问题。
  “这就是我亲自北上的意义,希望能找到两边都能接受的办法。”
  林溪非常直接,没有遮遮掩掩。
  姜晦心如明镜,座师这些话其实是说给那位郡王听的。
  南屹微微一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觉得许相这是故意为之,否则以他的谨慎不会冒然开口。”“知道了,你下去罢,注意不要让人打扰许相。”
  南屹离去后,陆沉又独自站了一会,方才转身回到后宅。
  姜晦道:“弟子愚钝,请恩师赐教。”
  姜晦固然聪慧,终究很难洞悉朝堂最高层面的纠葛,不过他能感觉到座师最后那句话暗含的风刀霜剑。
  “我承认他是一个不多见的好官,这一年多由他和薛南亭坐镇中枢,你肩上的压力小了不少。”
  身为当今天下名列前五的顶尖高手,林溪单从呼吸就能判断出丈夫是否清醒,而且她也知道丈夫现在处于一个非常微妙且关键的时刻,进一步顾虑重重,退一步却是万丈深渊。
  迎着座师深邃的目光,这位年轻的翰林院修撰猛然心中一惊。
  屋内烛光昏黄,林溪非常自然地依偎在陆沉的怀里,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陆沉冲她微笑道:“是。”
  许佐靠在椅背上,略显疲倦地说道:“但这对于朝廷来说很难接受。此番离京之前,太后召见薛相和我,明确提出要适当分拆军权。淮安郡王作为最大的功臣,执掌大齐军务理所当然,没人会在这件事上提出质疑,但是像刘守光、张旭和陈澜钰这样的有功之臣,不能剥夺他们的统兵之权。”姜晦心念电转,很快就明白座师的用意,于是顺势说道:“恩师,这样做会不会引起淮安郡王的愤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淮安郡王虽非天子,但他如今手握二十余万雄兵,朝廷恐怕不能强逼他退让。”
  声音戛然而止,林溪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许佐身为当朝右相清流魁首,在天家和朝廷并无错处且处于弱势的时候,倘若他选择站在陆沉这一边,姑且不论这会引来多少读书人的唾弃,恐怕许佐很难过得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这里是什么地方?恐怕他们刚刚说出口的话,片刻过后就会传进那位郡王的耳朵里。
  许佐稍稍思忖,耐心地说道:“其一,虽说淮安郡王的立身之基是军功,但是当初他起于微末离不开高宗皇帝的赏识,后来他立下不世之功同样离不开太后和朝廷的倾力支持。亘古以来,短短八年时间从一介白身到手握一国之军权,这样的例子前所未有,这既是淮安郡王自身的努力,也是天家和朝廷对他的信重。”
  “歇息吧?”
  ……
  许佐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江南大营也好,河洛防务也罢,这些都是明面上该有的流程,如果只是为了解决这两件事,太后不必特意让我走一遭。此番奉旨北上,我需要弄清楚的不是陆沉会不会反,而是在迁都之后,朝廷的权力格局会如何调整。”
  “忙完了?”
  夫妻二人盥洗之后就寝。
  林溪道:“恐怕这很难。”
  “王爷,这就是许相和姜修撰的全部谈话。”
  刚刚将陆九思哄睡的林溪迎上前来。
  这一刻许佐不知是要告诉窗外的耳朵,还是喃喃自语,喟然道:“没人愿意退让,最终只看取舍。”
  “困扰谈不上,只是觉得……”
  “最后一点,也是我认为淮安郡王不会鲁莽行事的根源,他在朝中的势力过于弱小。马上可以得天下却不能治天下,这是历代以来早就得到证明的道理。即便淮安郡王天赋奇才,他一个人终究无法治理如此广袤的疆域,需要无数官员为他效命。”
  相邻那座外表普通、实则守卫森严的宅院里,陆沉站在中庭廊下,抬头望着天上那轮弯月,静静地听着南屹的禀报。
  “我觉得是李老相爷,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在朝堂上能够把控大局,卸任之后也能放下执念,不会强行逼你退让。许佐虽然也帮过你,但是他有些认不清形势,到如今这个时候还妄图用那些虚无缥缈的大义困住你。”
  “是,王爷。”
  姜晦心中有些奇怪,据他所知宁太后只是想弄清楚陆沉下一步的打算,并未直接挑明要让陆沉交出一部分军权。
  陆沉将那对师徒不久前的谈话简略复述一遍,继而道:“李老相爷毫无疑问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之一,这些年我从他那里得到很多宝贵的教诲,一直对他充满敬意。但是如果强行拿许佐和他比较,其实这很不公平,因为李老相爷已经近乎完美地完成他的使命,哪怕后世洪水滔天也影响不到他半分。许佐则不然,他的选择将会决定这个拥有一百八十年国祚的王朝的命运。”
  揽着妻子韵致的身躯,陆沉毫无睡意,怔怔地望着头顶。
  如今陆家秘卫分为南北两部,北边三位首领各司其职,尹尚辅负责河洛地区,齐廉夫负责其余州府,南屹则总揽全局,跟在陆沉身边听候差遣。
  姜晦点头道:“如果淮安郡王仅仅是因为分出一部分军权便起兵造反,在世人看来就是不忠。”
  陆沉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如果你处在许佐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我当然会——”
  林溪轻轻一叹,然后认真地说道:“但是你不能因为顾虑他的难处就让步,一旦你开始退让,你身边的人就会犹豫不定,朝廷亦会变本加厉。”
  许佐赞许地看着他,缓缓道:“先前我同你说过,淮安郡王心怀苍生,他不会想看到大齐分崩离析生灵涂炭。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能放下所有顾忌,竖起反旗依旧是最坏的选择。”
  “这只是因为他们看轻了我,不知道我为何要坚决地掌握权柄。说到底,我只有牢牢地握住权力,才有希望一步步实现我的抱负,不说将来沧海桑田,至少能让世人过得更好一些。”
  陆沉第一次向枕边人倾诉心中的理想,随即轻声道:“我能感觉到许佐内心其实很纠结,否则他不会提出那个要求。只希望接下来他的所见所闻,能够让他清楚我究竟在做什么,或许他会明白我的决心。”
  林溪抱住他说道:“一定会的。”
  陆沉微微一笑,神情无比坚定。
  第978章 【许佐的一日游】
  在古县县城东北方向五里左右,有一座建在沂河旁边的新城,城外驻扎着三千锐卒,进出都要接受审查。
  “从两年前开始,此城便开始修建,如今已完成了大体框架,面积要比老县城大很多,内部一共划分为七个区域。”
  走在平整宽阔的石板路上,陆沉不紧不慢地介绍着,眼中洋溢着不太常见的骄傲神采。
  许佐观察着眼前的景象,这座新城的格局之规整出乎他的意料,道路两旁的房子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外表上看几乎很难找到明显的差别。
  进来之后,他注意到城内出现的人年龄都在十七八岁以上,从未见到少年和幼儿,也不曾看见太过年迈的老人。
  这些人应该知道陆沉的身份,但是没人刻意行礼参见,顶多只是稍稍驻足低头致意。
  许佐略显好奇地问道:“新建这座城应该耗费不低吧?”
  他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是他在准备筹建医疗局的时候,猛然想到前世有这样一个简单却救人无数的发明。
  接下来当他们听完薛怀义的介绍和实地演示,再度看向陆沉的目光中已经多了几分敬畏。
  许佐眼中似有感慨万千。
  听闻此言,许佐和姜晦尽皆神色一变。
  陆沉笑了笑,对翘首以盼的廖继昌说道:“走吧,看看你们的成果。”
  薛怀义自然明白许佐为何惊讶,他看了一眼陆沉,摇头道:“没办法,王爷亲自相请,我这把老骨头哪里敢不听令。”
  陆沉汗颜道:“世伯,我之前不是说过么?这是我偶然间想到的法子,而且目前还没有实际操作过,不一定有用。”
  这一刻许佐心中十分惭愧。
  “七星帮的人都在老城和下面的村镇安家,这里其实不是生活耕作之所,而是他们以及各种匠人工作的地方。”
  薛怀义神情郑重,斩钉截铁。
  陆沉抬手拍了拍廖继昌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当朝右相言出必行,你们可要加把劲了。”
  招募有志年轻人成为学徒,传授他们医术,以薛怀义为首的大医不再敝帚自珍,不再将医术当做为家族敛财的不传之秘。
  廖继昌这番话其实主要是给许佐解释,他难掩兴奋之色,继续说道:“破军炮的稳定射程约为一百丈左右,改良之后的新式火炮可以达到两百丈!”
  原本想着这一辈子也就这样,没料到还能有当官并且惠及子孙的那一天。
  来人正是神医薛怀义,身后跟着其长子薛忠。
  陆沉转头说道:“许相,这可真不是我特意安排,你来之前廖大匠他们的研究便到了一个关口,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突破,可见许相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气。”
  “王爷麾下的工匠很厉害,打造出来的产钳非常好,虽然我目前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这个法子肯定有用。后续即便出现问题,只要及时调整和改进,老朽保证那些难产的妇人能够多出七分生机。”
  薛怀义大抵知道这位右相的心思,轻叹一声道:“其实老朽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只是终究囿于现实难以成行。王爷有这样的胸怀,老朽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甘愿,所以左相并不知道老朽在这里做事。不说这些了,其他事情还好,王爷另外一个提议才是真正的惊世之作,若是最后能够成功,不知能拯救多少妇人和婴儿!”
  修订医书,明确药材的疗效,建立一套较为明晰的标准,虽然无法解决那些疑难杂陈,但至少可以应对一些简单的病症,而这恰恰是当世最容易被普罗大众忽视、导致最后病情加重的问题。
  “许相,这只是一个开始,火炮的威力和射程会不断增加,甚至有可能敌人还未发现我军,便已被凭空出现的炮火轰得死伤惨重。”
  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左相薛南亭唯一在世的叔叔。
  许佐有些吃惊地望着出现在视线中的老人,主动问道:“薛神医,是你?”
  薛怀义仍旧感慨道:“老朽行医数十年,怎么就想不到一个如此简单的产钳,或许就能将无数产妇从鬼门关救回来,可见这世上有人真是天授之才。”
  院子门楼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简简单单五个字:大齐火器局。
  约莫一刻钟过后,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炸响。
  许佐定定地看了陆沉一眼,然后对薛怀义问道:“老神医,这产钳真有如此神效?”
  许佐暗暗苦笑,这位年轻的郡王显然是顺势将他的军,不过他终究知道孰轻孰重,因而点头道:“倘若这些火器真能助我朝大军扫清四夷平定天下,廖大匠确实可以胜任大司空。”
  薛怀义这才笑了起来。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究竟有没有认真体悟圣人之言。
  廖继昌以及一众大匠含着激动的泪水,躬身行礼道:“请王爷放心,我等必竭尽全力!”
  “世伯,您可不能当着许相乱告状。”陆沉笑道:“明明是我家老头子出面,您看在几十年的交情份上出手相助。”
  饶是许佐宦海沉浮数十载,心志坚韧如铁石,跟在他身边的姜晦同样沉稳内敛,在看见那块匾额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感到心跳加快。
  制定卫生准则,从日常生活入手,在现有的条件之下,尽可能让世人远离一些容易染病的习惯,这同样是一个庞大的工程,需要官府作为主导推行下去。
  他身为当朝右相,本应该注重这些民生大计,却只想着天家皇权,反倒是面前这位被无数人猜忌的年轻郡王,一心想着外平四夷重现大齐盛世,一心想着如何让黎民苍生过得更好。
  许佐连忙摇头道:“郡王,这是诸位大匠的功劳,许某岂敢夺功?”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许佐颇为疑惑,他当然知道薛怀义堪称妙手回春,但是医术不像火器工艺存在一个标准,更多是看悟性和经验,就好比薛忠行医二十年,医术依然和他的父亲相差很大。
  许佐喃喃道:“此炮威力竟然恐怖如斯。”
  陆沉连忙将许佐扶起来,温言道:“许相,言重了。”
  接下来这块靶场上雷声不断,从火炮到火枪再到各种火雷,相较于大半年前雷泽大战中的场面,如今火器的威力又上了一个台阶,可见这些能工巧匠在完成陆沉下达的制造任务之余,并未松懈各项工艺的研究。
  “老廖,听到了没?”
  整整一倍的差距,许佐和姜晦自然明白这在战场上的意义。
  一念及此,他转身面对陆沉,抬起双手躬身一礼,正色道:“许佐代天下产妇以及他们的亲人,谢王爷救命之恩!”
  “这么巧?”
  许佐越听越沉默。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