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62节
随着阿速该一声令下,鸣镝声遽然响起,景军万骑开始变阵,看似出现明显的脱节,实则分成前后两个部分。
前部将近五千骑在两百余丈的宽度上,组成数十行队列,所有人举起手中的长枪,向着对面的飞羽军发起冲击。
从正面看去,景军骑兵宛如一堵厚实且坚固的墙。
这就是景军骑兵十分擅长的骑墙冲锋,同时也是骑兵第四项技能冲锋的进阶。
这种战术对骑兵的协同能力要求极高,必须保持统一的步调和速度,不断加速最后像一堵墙砸在敌人的队列中,即便是队伍中某名骑兵的能力欠缺,也会被集体的力量遮盖。
面对这种集团冲锋,飞羽军仅靠个人武勇绝对无法抵挡,因为此刻景军依靠的不是勇气和武功,而是长年累月磨砺出来的纪律性和执行力。
马蹄声如同闷雷,景军似山海压顶而来。
距离飞快缩短至五六十丈。
厉冰雪镇定自若,向身后的传令官比出一个手势。
只见飞羽军迅速分成两部,厉冰雪和副指挥使皇甫遇各领一半人马,朝东西两侧急掠而去。
景军冲锋之势已成,此刻阿速该无法立刻做出调整,只能看着飞羽军从两旁驰过,紧接着在厉冰雪和皇甫遇的率领下,两支飞羽军冲向景军前后两部的连接处,宛如蝴蝶穿花,转守为攻!
景军后部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施行骑射之术,因为前方飞羽军和景军前部贴得很紧,几乎是沿着他们的尾部对穿而过,这个时候向前抛射箭雨必然会杀伤己方同袍。
但是飞羽军没有这个顾忌,已经忍耐多时的将士们张弓搭箭,朝着景军前部快速倾泻箭矢。
景军自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甚至不需要阿速该下令,便已自行回首还击,这本就是他们非常熟悉的套路之一,利用坐骑的优势佯装逃跑,然后像放风筝一般杀伤追兵。
只不过这一次飞羽军并非是处于追击的态势,双方的交锋只是片刻之间。
便在这时,景军后部猛地加速前冲!
阿速该脸上浮现一抹凌厉的杀意。
这就是他给飞羽军设下的圈套,先让己方分成两部造成脱节的假象,再用骑墙冲锋逼得飞羽军暂避锋芒,然后诱使对方咬住景军前部的尾巴,后部则立刻加速冲上来,要将飞羽军断成两截!
切割,环射,迂回抄截,这就是阿速该一开始便告知副将的战法。
景军前部在阿速该的指挥下再度分成两部,一半向左掉头,另一半向右掉头,杀阵初露锋芒!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飞羽军两部从东西两侧对穿而过,原本他们要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对景军前部造成杀伤,但是景军拼着付出一定的损失也要结成杀阵。
此刻景军后部朝着飞羽军猛冲而来,前军分成两部折返齐头并进,意欲堵死飞羽军朝两侧继续驰骋的可能,从三个方向完成一场惊心动魄的合围。
也只有训练有素的大景天子亲军能够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在战场上完成如此高难度的战术布置。
厉冰雪将景军的动向尽收眼底,寒风吹过她的双眸,泛起几分冷芒。
她最擅长的就是在战场上捕捉敌军破绽,又怎会看不穿阿速该布下的圈套,之所以仍旧一头钻进来,无非是要借力打力,利用景军让出的空隙,完成飞羽军成军至今从未做过的战场机动。
在景军后部冲上来的时候,飞羽军同样飞快加速,却不是继续撕咬景军前部,亦非仓促迎战景军后部,而是极其坚定地继续穿插而过,一半冲向景军后部的左侧,一半冲向景军后部的右侧。
看似非常复杂的变化,实则只是短短一句话——飞羽军两部利用景军刻意露出的脱节和空隙,完成一次交叉换位。
至此,战场局势变成景军骑兵三个部分汇聚在一起,而飞羽军出现在景军后部的侧后方。
已经拨转马头完成转向的阿速该看着眼前的景象,脑海中猛然蹦出三个字:回旋阵!
这是一种骑兵用来切割步军的高明战法,此刻却被厉冰雪用在骑兵对战之中,效果出人意料,更给景军后部带来极大的危机。
在完成这个不可思议的机动之后,厉冰雪没有丝毫迟疑,与皇甫遇一道领兵踏前冲锋,朝着景军后部的侧翼猛攻而去。
侧击切角之术!
这是每个骑兵从开始学习战法就必须熟练掌握的进攻手段,在调整好方位之后,借助惯用手的优势强攻敌人最薄弱的肋部。
厉冰雪手持马槊,身先士卒,胯下白马纵跃如飞,势不可挡地杀入景军阵中。
顷刻之间,两把尖刀狠狠捅进景军后军的肋部,这么短的距离内他们无法继续施展放风筝的手段,只能眼睁睁看着飞羽军大肆砍杀,根本没有回身抵挡的能力,唯有拼命向前奔逃。
如果拉不开距离,他们的下场将会极其悲惨,因为骑兵在战场上最害怕的是被敌人咬住尾巴!
飞羽军士气如虹,直杀得景军骑兵人仰马翻!
第938章 【决战来临之刻】
景军骑兵不至于一败涂地,然而被动之势已成,阿速该亦不曾冒着阵型溃散的风险强行转向。
大体而言,景军骑兵在被飞羽军咬住尾巴的前提下,只能一路向北疾驰,争取能够甩开对方,然而飞羽军又怎会浪费这个好不容易赚到的优势?
凛凛寒风之中,阿速该面色肃然,却没有显露恼怒或者惶恐的情绪。
他想起昨夜天子的叮嘱,心中半是失望半是庆幸。
失望是对自己,如果他能抓住飞羽军的漏洞,将这支敌军牢牢困住,甚至不需要动用天子布下的后手,便能完成战前的既定目标,从而让天子有更充足的力量压迫齐军。
庆幸则是因为景帝早有安排,即便阿速该的部属处于劣势,亦不过是一张早就张开的罗网。
如今阿速该部的劣势反倒让这张罗网几近天成,毫无破绽。
飞羽军紧追不舍,两支骑兵踏云赶月,很快便远离最初的战场,将要进入景军本阵东面的广阔平原。
便在这时,齐军阵地上响起节奏激烈的鼓点声,飞羽军骑兵听见之后,猛地放缓速度。
但是不等他们放弃追击撤回己方阵地,远处传来连绵不断的马蹄声,只见又一支景军骑兵从西边杀来,沿着景军本阵和阿布罕所率四万余步卒之间的空地横穿而过,径直冲向飞羽军的身后。
这就是景帝先前只动用一支骑兵万人队的缘由,同时也是阿速该临危不乱的原因。
飞羽军的任务是保护己方大阵的右翼,他们非常完美地完成这个任务,只是完美得有些过头。
厉冰雪胆气十足,又极其信任飞羽军的将士们,面对强大的敌人依然敢使用高难度的战法,凭借一个极少在骑兵对决中出现过的八字回旋阵,成功咬住景军骑兵的尾巴然后拼命扩大战果,这一切变化得太快太突然,以至于陆沉发现他们脱离主阵的时候,仓促间发出后撤的号令,却还是迟了一步。
就在这片刻之间,另一支景军骑兵在景帝洞察先机的命令下,顺利抄截飞羽军的退路。
领兵大将名叫塞蒲里,他和阿速该、蒲察、阿里合永济并称景帝麾下四骏,四人皆是能征善战的骑兵大将。
其人性烈如火武艺高明,尤擅陷阵冲锋,此刻正是最适合他发挥的战局,当即嘶吼着挺枪策马疾冲,领兵杀向飞羽军的侧后方。
厉冰雪在这支骑兵出现的刹那就判断出局势,这个时候她想带着飞羽军撤回去非常困难,毕竟前面那支景军骑兵还没有溃散,更谈不上丧失战斗力,而后边追兵已至,故而厉声道:“皇甫!”
“在!”
“分兵拒之!迂回向南!”
“遵令!”
简短地沟通后,两位主将再度分兵,皇甫遇继续领兵追击前方的敌人,防止他们过于从容地转向形成夹击之势,厉冰雪则亲率数千精锐往左前方转向,略显艰难地迎战塞蒲里率领的近万骑兵。
即便她的应对果断又准确,飞羽军依旧不可避免地陷入苦战之境。
将旗屹立不倒,然而他们肩上的压力越来越重。
从阿速该领兵出击到飞羽军陷入包围,其实只过去不到半个时辰,主战场上两军步卒依旧杀得难解难分,徐桂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眉骨,依旧顽强地领兵支撑,而属于京军序列的镇威军受到同袍的鼓舞和感染,竟也度过了战场上最煎熬的初期阶段,稳住阵脚与奉福军共抗敌军。
中军王旗之下,陆沉眉峰紧锁,眺望着东北方向已经混战在一起的两军骑兵。
景帝一定会想方设法先解决定北军或者飞羽军,这是他和厉冰雪早就商讨过的问题,而且他们倾向于景帝会将飞羽军列为首要目标。
究其原因,景帝可以通过陆沉的反应进一步断定齐军的虚实。
所以在阿速该部露出破绽的时候,厉冰雪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陆沉这边的反应也恰到好处,没有提前传令让她注意陷阱。
只不过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当看到厉冰雪和飞羽军深陷危局,陆沉的心还是揪在一处,不光是因为厉冰雪和他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厉家为大齐付出太多,厉天润至今还强撑着一口气卧病在床。
然而看到前方步军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死战不退,陆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传令李承恩。”
王府书记官王骏立刻应道:“请王爷下令!”
他自然也看到了飞羽军的处境,以为陆沉会让定北军前去支援,不由得语气高昂,旁边其他人也都是类似的神情,毕竟飞羽军的主将是陆沉的妻子,一旦有失极有可能动摇军心,甚至会影响到陆沉身为主帅的判断力。
但是他们听到的是一条极其坚决的军令。
陆沉不容置疑地说道:“定北军即刻前插,进攻敌军步卒侧翼,同时要注意防备敌军那支孤悬阵外的骑兵。”
景军骑兵共有三个万人队,除去现在包围飞羽军的两万人,还有一个万人队停留在景军本阵的左后方,始终按兵不动。
王骏一愣,迟疑道:“王爷……”
陆沉低头看去,冷峻的目光让王骏心头一震,迅速拱手道:“下官领命!”
片刻过后,定北军离开阵地,出乎一直盯着他们的景军游骑的预料,这支战力尤在飞羽军之上的精锐骑兵没有选择绕过大阵前去救援厉冰雪,反而径直向前,来到两军步卒交战的主战场。
他们利用机动性的优势施行环射之术,很快便压制住纥石烈率领的景军左翼步卒,极大地减轻镇威军将士承受的压力。
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李承恩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早已将定北军打造成一支绝对忠于陆沉的精锐骑兵。
此刻望着喧杂惨烈的战场,他脑海中浮现陆沉昨夜私下的吩咐,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远方景军阵中那杆天子华盖,眼中浮现凌厉的寒光。
齐军的所有动向以最快的速度汇报到景帝耳中。
“陛下,敌军……”
撒改欲言又止,略显忧色。
景帝淡淡道:“有话便说。”
撒改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道:“臣斗胆妄言,敌军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这是他仔细观察得出的结论,从齐军步卒堪称惊艳的表现,到飞羽军先声夺人然后不惧苦战的坚韧意志,这样的对手理所应当值得尊重,故意蔑视对方是非常愚蠢的行径。
景帝颔首道:“此言非虚,那你有何建言?”
撒改见他神情沉静,便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臣觉得陆沉应该没有暗藏杀机,他只是相信齐军的实力,抱着两败俱伤的打算与我军决战。”
景帝不言,再度起身登上瞭望车。
前方主战场上,两军步卒难分胜负,原本阿布罕依靠兵力上的优势压制住齐军,但是随着定北骑兵的出现,双方又逐渐回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
东南边的战场上,景军两万骑兵与南齐飞羽军厮杀正酣,景军自然占得上风,但是目前看来飞羽军的韧性很强,并未出现明显的溃散迹象,而且厉冰雪没有埋头死战,她带着飞羽军不断尝试冲出景军的包围圈。
这是景帝颇为意外的一点,如果陆沉是在故意示弱,他应该立刻让定北军从后方绕过去,表面上是救援飞羽军,实则拱手交出所有的机动兵力,让齐军本阵应对难以预料的危机,引诱景帝全军突击。
但他没有这样做,反而让定北军突前帮助主战场上的步卒,而且景帝看得非常清楚,定北军并未陷入阵地战,始终在战场边缘游弋,这样一来他们随时可以抽身而出,防备景帝一直压着没用的第三支骑兵万人队。
从这个安排来看,陆沉的指挥从始至终都符合章法,并无诡谲之处,一如撒改所言,他要靠齐军的实力和韧性来一场硬碰硬的决战。
景帝负手而立,心中反复斟酌。
他知道陆沉手里还有两三万人没有动用,包括盘龙军、汝阴军以及数千亲军在内,这就是对方所有的后备兵力。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景帝静静地观察着战场,没有丝毫急躁之意。
齐军亦没有任何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