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51节

  “如果太快打下西冷关,其实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到时候景帝肯定会逼着他继续南下进逼平阳城。那样一来,庆聿恭就算得上是孤军深入,风险肯定不小,毕竟靖州从北到南那么远,景军的后勤补给不容易,想要及时撤退也需要时间。一旦他在平阳城外围被我军围住,那可是插齿也难飞!”
  范文定眼中闪过一抹讶色,佩服地说道:“所以他想等景军在其他战场都取得进展,逼得王爷四处填补兵力,这样他就没有后顾之忧。”
  “是啊,这个老狐狸。”
  康延孝冷笑一声,微讽道:“他心里想得美,却不知王爷就是想让他多等一会,不然我军还来不及给他挖个坑。”
  范文定回想着陆沉的种种安排,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康延孝看着身边这位比他年轻十多岁的副都督,坦诚道:“副都督,康某知道你担心何事,所以请你放心,康某就算是战死在这城墙上,也一定会完成王爷布置的任务。”
  范文定连忙说道:“老将军切莫误会,我只是想多看一看景军的进攻章法,吸取之前在高唐城的教训。”
  眼下广济军幸存的将士已经退往南边的平阳城休整,他则带着数十名亲兵继续留在西冷关。
  身为靖州副都督,范文定当然有这个权力,而且他没有插手过指挥权。
  康延孝道:“康某怎会误会?只是副都督也知道王爷的安排,平阳城需要你去整备城防,往后说不定那里还有一场恶战。”
  “好,我今天便回。”
  范文定亦非多心之人,随即恳切地说道:“老将军,倘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还请及时后撤,我会在平阳城接应你。”
  康延孝沉默片刻,忽地话锋一转道:“副都督可知,我这辈子最灰暗是什么时候?”
  范文定斟酌道:“应该是镇守淮州那段时间?”
  “是。”
  康延孝点头道:“说来也是怪我自己不争气,误会王爷是那种锱铢必较之人,当时在都督府没有努力争取,最终连累麾下将士沦为厢军,难免被其他人嘲笑。本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站起来,不成想王爷愿意给泰兴军一个机会,接到军令那一天我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范文定自然知道那个机会指什么。
  三年前齐军在考城遭遇大败,局势瞬间危急,康延孝奉命率泰兴军前往沙州飞鸟关,以悍不畏死的气势杀得景军步步后退,最终成功在飞鸟关完成合围。
  经此一役,泰兴军重回边军序列。
  今年已经五十四岁的康延孝面露洒脱的笑容,继续说道:“康某已经问过泰兴军每一位将士,我们会钉在西冷关上,即便庆聿恭真能越过去,他也不会再怀疑王爷的战略,一定会坚定地往南而去。等到那个时候,就轮到你来给他们添上最后一把火,将这位景国军神和他的兵马永远留在靖州大地上。”
  便在这时,北方响起景军的战鼓声。
  康延孝抬手拍拍范文定的肩膀,笑道:“去平阳吧,将来若是有机会,将康某的骨灰带去景国都城看一看。”
  范文定双唇紧抿,抬手抱拳,继而躬身一礼。
  终究无言。
  康延孝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随后转而望向北面卷土重来的景军,朗声道:“兄弟们,让景国的畜生见识一下我们的厉害!”
  “遵令!”
  无数洪亮的声音响起,满含雄武壮阔之意。
  这场战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景军的攻势算不得凶猛,毕竟进攻区域只有一面城墙,他们就算兵力远远多于泰兴军也难以施展开来,且因为西冷关东西两边都是悬崖峭壁,甚至连威胁到城墙都非常困难,顶多只是用血肉之躯消耗泰兴军的守城器械而已。
  景军帅帐之内,气氛略显低沉。
  古里甲等大将皆是愁眉不展,因为西冷关是一块真正的硬骨头,一般计策完全无用,即便有人提出一个奇思妙想也很快被其他人驳倒。
  庆聿恭环视众人,淡淡道:“这种雄关易守难攻,就算耗费几个月都很平常,你们不必急躁。忠望,明日你领兵去攻城。”
  庆聿忠望连忙起身应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便对其他人说道:“都回营吧,你们也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整一番。”
  众将领命退下,帐内只剩庆聿氏父子二人。
  庆聿忠望小心翼翼地说道:“父王,其实西冷关打不下或许不是坏事。”
  庆聿恭转头平静地看着他。
  庆聿忠望继续说道:“西冷关若破,陛下肯定会下旨让我军继续南下,前面又没有关隘阻拦,我军一定能到平阳城下。等到那个时候,我军距离桐柏城超过六百里,孤军深入乃是兵家大忌。”
  庆聿恭不置可否地问道:“你是想让我故意留力?”
  庆聿忠望迟疑道:“儿并非此意,只是觉得陆沉有可能在平阳城外设局,如果他将麾下机动兵力调来此处,我军想要撤退都比较困难。”
  庆聿恭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庆聿忠望面露不解之色。
  片刻过后,他的父亲双眼微眯,语气中显露明显的萧索之意,轻声道:“这原本就是陛下和陆沉联手做局,要置我于死地。”
  庆聿忠望悚然一惊。
  第924章 【御驾亲征】
  庆聿忠望一直十分敬畏自己的父亲,对他的各种判断更是奉为圭臬。
  然而庆聿恭这句话委实让他难以置信。
  景帝和陆沉联手?
  但他终究经历过很多磨砺,很快就冷静下来,开始仔细揣摩这句话的深意。
  “父王是说,陛下让三路大军齐头并进,然后有意放缓定州那边的攻势,让父王这一路军持续前进,这样便能吸引陆沉的注意力,从而引诱他将重兵调来此处。”
  庆聿忠望渐渐醒悟,沉声道:“一旦我军攻破西冷关,南下再行数百里进逼平阳城,陆沉便有足够的空间反围我军。父王,陛下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到这个时候仍然要算计庆聿氏!”
  说到最后,他脸上煞气隐现。
  “在接手西路军之前,我与陛下曾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密谈。”
  庆聿恭依旧平静,随即将当初在河南路迎阳府,他和景帝追忆往昔、展望将来的谈话简略复述一遍。
  当听到景帝那番情真意切的自白,庆聿忠望愈发迷惑。
  从景帝所言来看,他分明已经放下这些年的纷争和矛盾,愿意和庆聿恭携手共同对付南齐陆沉,君臣同心精诚合作。
  “你不了解陛下。”
  庆聿恭笑了笑,缓缓道:“如果陛下真心信任我,便会让我统率主力大军,至于西路军可以交给阿布罕或者善阳,他们足以胜任,毕竟这一路不需要太多的运筹帷幄,硬着头皮往前推进便可。无论高唐城、西冷关还是平阳城,齐军都会据城死守,换别人来有何不同?无非是强攻二字。我能做到这一点,其他主帅即便多费一些时间,最后的结果亦没有太大差别。”
  “主力?”
  庆聿忠望迟疑道:“父王之意,现今三路兵马都不是我军主力?”
  “陛下是在给陆沉施压,看他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急着逆转局势,齐军只要主动行动,陛下就会化虚为实,最多送给陆沉一路兵马,然后摧毁齐军的其他防线。”
  庆聿恭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续说道:“相较而言,肯定是我们这一路更容易引起陆沉的兴趣,如你所言孤军深入,一旦陷入齐军重围,连退都退不回去。如果我故意拖延进军,陛下可以名正言顺地下旨申饬,甚至可以用违逆圣意的名义降罪于我,这在军中完全合乎规矩,没人会因此帮庆聿氏说话。”
  庆聿忠望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景帝深谙帝王之道,自然不会做出不教而诛的事情,除去当年因为雍丘大败罢免庆聿恭的军职,从未以不合规制的手段削弱庆聿恭手中的权柄。
  但是庆聿恭不能抗命,尤其是景帝的旨意合情合理,这是军中最忌讳的事情,因此他只能带着西路军先取高唐再攻西冷关,按照景帝定好的策略步步前行。
  “因为我已经拿下高唐城,陛下的嘉奖圣旨想必快送来了,同时还会命我在规定时间内打下西冷关,再继续往南进军。”
  庆聿恭略显疲倦地说着。
  庆聿忠望难掩心中恨意,缓缓道:“难怪父王让灭骨地留下盯着雍丘的刘守光,这样我军至少还有一条退路。”
  “这个退路太远了,我军一旦突破西冷关,陆沉只要决意动手,他便不会让我再退回去。”
  庆聿恭放下茶盏,轻声道:“我只是让灭骨地困住刘守光和张旭手里的兵马,这样陆沉就没办法将他们调过来,也算是给陆沉增加一点难度。”
  庆聿忠望沉思片刻,道:“父王方才说这是陛下和陆沉联手做局,即便陛下是真想将父王逼入死地,难道陆沉真的会来靖州西南?他若这样做,就不怕陛下派兵攻陷整个定州?毕竟齐军也是靠两条腿赶路,不可能一会在靖州西南,一会又回到定州西北。”
  “你要站得更高一些。”
  庆聿恭放缓语气,平心静气地说道:“我已经推算过,等打下西冷关之后,我能带去平阳城的兵马最多不超过七万,而陆沉手里还有齐国两座京营,一个成州都督府,再算上沙州那边的兵力,这些他目前都没有动用,足够在平阳城摆下一座绝杀阵。”
  庆聿忠望至此完全明悟。
  或许在景帝让他父亲接手西路军的时候,南齐陆沉就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于是靖州广济军没有死守高唐城,在让景军付出一定的代价后主动南撤,如今又用西冷关消耗景军的兵力,这样才能保证齐军在平阳一战占据兵力上的优势。
  “那……我军是否能尽量拖延进攻西冷关?”
  庆聿忠望心中不忿,因为天子这样算计委实狠毒,难道他就不怕西路军临阵倒戈?
  庆聿恭显然知道他的想法,淡然道:“难道你没有仔细计算过,西路军将近十八万兵马,只有灭骨地和奚烈麾下合计三万人算是忠于庆聿氏,此外古里甲、贵由、术虎、兀颜雄这些人要么是陛下的心腹嫡系,要么就是辉罗氏或者准土谷氏出身的将领,他们和庆聿氏本就敌对了很多年。别看他们现在对我很恭敬,只要我违逆圣旨,他们一定会对你我动手。”
  庆聿忠望不禁默然,双手攥紧成拳。
  “所以我以强硬的姿态打下高唐城,也不会在西冷关前松懈,总而言之陛下让我怎么做,我就坚定不移地执行,他有什么理由冤杀一名对大景功勋卓著的郡王?如何能让其他人信服?”
  庆聿恭嘴角微微勾起,继而道:“陛下想杀我没有那么容易,毕竟我不是夹谷永,主动将脑袋搁在他的屠刀下。”
  庆聿忠望叹道:“儿只是觉得心里太憋屈了。”
  “倒也不必如此。”
  庆聿恭摇摇头,眼神愈发深邃:“陛下固然算准了我会怎样做,却不一定能够料定陆沉的应对。”
  庆聿忠望不解地问道:“难道陆沉会错过这个机会?”
  庆聿恭缓缓道:“方才说过,他应该不会错过,但我始终相信他的注意力会放在陛下身上。以我对陆沉的了解,他能够一直隐忍不发,不是没有勇气在某处战场发起反击,而是在等陛下何时出手。这个年轻人眼光毒辣,胆气更是雄壮,他很清楚只有当面击败我们的陛下,才能彻底赢下这场国战。”
  “儿明白了。”
  庆聿忠望恍然道:“他想一蹴而就,否则就算他取得暂时性的胜利,甚至再吞掉我军数万兵力,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
  庆聿恭面上终于浮现一抹赞许。
  捋清楚当前战场迷雾,庆聿忠望的思路逐渐明朗,不疾不徐地说道:“主帅对于一支军队的意义无需赘述,只要陆沉本人不来靖州西南,这里的齐军就很难发挥太多的潜力,纵然我军被包围,父王也能战胜齐军,呃……父王,儿不是说——”
  “无妨。”
  庆聿恭抬手打断他的话头,坦然道:“陆沉这样的对手值得尊重,如果在战场上被他以优势兵力围困,我未必能够战胜他,因为他肯定能提振齐军士气,创造一些近乎奇迹的战果,譬如太康之战覆灭兀颜术的虎豹营。但是他若不亲自指挥,陛下想让我死在齐军的围困之中,倒也没那么容易。”
  这一刻他的眼神略显凌厉。
  庆聿忠望崇敬地看着他。
  庆聿恭随即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亲自督战,直到攻破西冷关为止,既然陛下要将我困在西路军,那就不要怪我不怜惜兵力,总之都是为大景效命,不能一直靠庆聿氏抛洒热血。”
  庆聿忠望起身肃然道:“末将领命!”
  ……
  从九月上旬开始,景军在三处战场不断加强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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