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42节

  这是兀颜术之死引发的一连串反应。
  失去主帅的明确指令,无论是东线的古里甲等人还是西线的灭骨地和贵由,他们没有权力做出进一步的战略决策,再者也担心会陷入陆沉的陷阱,只能采取保守的战术,要么坚守已经打下的城池,要么直接退回到己方控制的防区。
  明面上来说,相较于景军近五十万的兵力,太康一战损失三万多人并非伤筋动骨一蹶不振的打击,而且从战事的细节来看,兀颜术已经尽力对齐军造成杀伤。
  在双方兵力差距较大的前提下,景军不是不能接受这种硬碰硬的对决。
  问题在于兀颜术这一败等于毁掉了景帝前期的布置,无法在主力抵达之前对齐军形成有效的压迫,给了对方从容转圜的空间。
  “兀颜术还是轻敌了。”
  一片沉寂之中,景帝抬手捏了捏眉心,继而道:“他看出齐军的意图,却想凭着虎豹营重骑再现考城之战,然而陆沉又不是韩忠杰,再者他肯定会吸取两年前的经验教训,怎会毫无防备?”
  庆聿恭见其他人都不敢开口,只能劝慰道:“陛下,万幸此战没有酿成特别严重的后果,当务之急是要委派一名主帅前往接手。”
  “当然。”
  景帝抬眼看向堂下的年轻将领,淡淡道:“你下去罢。”
  将领如逢大赦,毕恭毕敬地行礼退下。
  景帝看向左手边的景廉贵族们,令他心中稍感宽慰的是,没人因为这个败报就胆怯畏缩,无论他们有没有战胜陆沉的能力,至少没有害怕和逃避。
  “善阳。”
  “臣在。”
  善阳虽非景廉五大姓出身,但他和兀颜术一样统兵经验丰富,在景军内部属于庆聿恭之下的那一档主帅。
  他生性谨慎细致,比起撒改更受天子的信任。
  景帝沉吟片刻,缓缓道:“齐军经此一役,想来士气会更加高昂,这给我军带来不小的麻烦。定州北部地势险峻,宝台群山环境复杂,又有七星帮盘踞多年深谙地理,齐军在定风道更是布下密密麻麻的寨堡体系,强攻并非良策。朕命你为东路军主帅,领步卒八万往东南而行,于定风道北段驻扎以待战机。”
  善阳行礼道:“臣领旨。”
  景帝又道:“沈谷,朕命你为东路军副帅,襄助善阳震慑敌军。”
  名字和外貌都很像齐人的大将沈谷却有一副粗豪的嗓音,他洪亮地应道:“臣领旨!”
  “撒改。”
  “臣在!”
  “你从长胜军中抽调三万步卒,调入善阳麾下。”
  “臣遵旨!”
  景帝做完这些安排,愈发平静地说道:“好了,众卿家且退下,郡王留下。”
  群臣心中纳罕,因为天子还没有定下最重要的西路军主帅,究竟谁去接手兀颜术留下的烂摊子?
  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临走的时候看了一眼庆聿恭,心中涌起古怪的情绪。
  他们都知道从四年前庆聿恭被罢免南院元帅开始,天子就一直没有给过他领兵出战的机会,加上朝中这几年的各种动向,天子打压庆聿氏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这次庆聿恭虽然随驾出征,想来也不会重新掌握指挥权。
  只是如今看来,随着兀颜术战死沙场,这位曾经的大景军神再度崛起已然不可阻挡。
  堂内安静下来。
  景帝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看向庆聿恭说道:“郡王不感到意外?”
  一般而言,庆聿恭应该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不解,确切来说是装傻,这才是一名被长期打压的臣子该有的情绪。
  毕竟需要用到你的时候就百般加恩,要打压你的时候就弃如敝履,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泰然处之。
  庆聿恭思忖片刻,徐徐道:“陛下,陆沉这次先声夺人,极大地提振齐军的士气,也成功缓解南齐靖州防线的压力,接下来他应该会将精力放在定州边线。刘守光和张旭虽非顶尖的帅才,若只是执行坚壁清野和逐地坚守的策略,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纰漏,更何况陆沉已经帮他们度过最艰难的阶段。”
  言下之意,他并不抗拒接手兀颜术留下的烂摊子,但是景军和齐军真正的决战之地应该在定州,他希望能够在更重要的战场发挥才能。
  景帝放下茶盏,眼中飘起一抹感慨,忽地话锋一转问道:“郡王是何时猜到了朕的伤势其实没有那么重?”
  时至今日,景帝在文武大臣面前依旧维持着身体欠佳的形象。
  庆聿恭终于显出几分意外,他望着景帝平和的目光,登时明白了天子的想法,于是坦然道:“臣不记得了,大概是在去年夏秋之交。”
  一个问得直接,一个回得爽利。
  若是让撒改等景廉贵族看见这一幕,他们的脑袋里肯定会装满疑问。
  明明是矛盾无法调和的君臣,缘何会展现出如此和谐的氛围?
  难道不应该是互相提防、猜忌、算计,想尽各种办法给对方挖坑下套,直到分出最后的胜负、其中一方走到生命的终点?
  景帝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笑声中满是释然之意。
  庆聿恭也在笑,只是他的笑容比较含蓄,不像天子那般满是帝王霸气。
  良久过后,景帝喟然道:“还记得二十四年前否?”
  庆聿恭追忆往昔,带着几分感慨说道:“臣记得。当时先帝犹豫不决,是陛下说服先帝大举南下。在包围南京城之前,陛下亲自拟定我军的所有战略,在短短半年之内奠定大局,最后以无可匹敌之势攻占南京。那时候的齐国虽然腐朽不堪,武备却不算太过松弛,对于我们景廉人来说依旧是庞然大物。但是陛下之才惊天动地,杨光远死后便再无敌手。”
  “这话就不够坦诚了。”
  景帝笑着摇摇头,淡然道:“当年之功,朕与你顶多平分而已。”
  庆聿恭没有推辞,镇定地说道:“陛下当年说过,杨光远一死,齐国便再无统领三军之帅,萧望之和厉天润固然擅于领兵,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便是可谋一地不可谋全局,纵然能依靠地利取得一时的胜利,无法将整个齐国的军队捏合在一起。不成想短短七年之内,南边会冒出来一个年轻的天才。”
  “陆沉这个年轻人确实很有趣,朕冥冥中有一种感觉,他就像是上苍赐给齐国的礼物。”
  景帝依然平静,眼中却有几分昂然之意:“不过正因为他的存在,朕与郡王才能再忆当年,回首你我走来这一路的艰难和荣耀。”
  庆聿恭微微一笑,起身望着天子,数十年纷争在这一刻悉数化作过眼云烟,拱手道:“庆聿恭愿效犬马之劳。”
  这是一句很平常很普通的承诺。
  景帝这二十年听过太多类似的效忠之语,然而他的思绪已经回到二十四年前那个初春的午后。
  那时候他是景国太子,庆聿恭则是军方无数悍将中的一员。
  一句承诺,便掀翻一个庞大又腐朽的王朝。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景帝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厚,颔首道:“请郡王接任西路军主帅,为朕打下整个靖州。”
  庆聿恭再拜,一字字道:“臣定不负所托。”
  无需豪言壮语,唯有决然之诺。
  一如当年。
  第913章 【不进反退】
  太康一战,齐军取得非常辉煌的战果。
  他们全歼景军重骑虎豹营,定北军在最后追击的过程中斩杀两千余景军轻骑,主战场击杀和俘虏的景军步卒超过两万八千人。
  最重要的是兀颜术以及十余名景军武将的首级,此战近乎直接摧毁景军西路军中线主力,缴获粮草辎重无数。
  当然,齐军亦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
  五千长刀军牺牲两千一百余人,其余各军步卒合计壮烈近八千人,定北军和飞羽军的损失较小,但也合计失去近千名骑兵。
  大略而言,在这场硬碰硬的正面决战中,齐军以接近一比三的战损比击溃景军。
  倘若能够维持这种战损比,即便齐景兵力悬殊的差距始终存在,齐军依旧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种想法要不得,会害死人的。”
  陆沉右手端着茶盏,针对近来军中将领们溢于言表的自信,面带微笑地说着。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刘守光却不敢大意,诚恳地说道:“王爷所言甚是,不如下官将他们召集起来,认真聆听王爷的训示?”
  “这就免了。”
  陆沉笑着摆摆手,坦然道:“你还嫌我身上的事情还不够多?你是靖州大都督,调理麾下将领是你的本职,别想着偷懒。还有你们两位,永定侯和范副都督,要尽可能帮老刘分担一些。”
  堂内还坐着两位武勋,从东线战场赶回来的永定侯张旭,靖州副都督、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
  张旭笑道:“王爷有令,下官怎敢不从?”
  这次他其实没有分到多少功劳。
  在陆沉最初的谋划中,靖州都督府需要对兀颜术的三线并进做出反应,中线采取冷静对峙的策略,西线从严武城到杞柳城的守军做好随时后撤避让的准备,东线则调集机动兵力,做出要一口吞掉古里甲和术虎麾下三万景军步卒的假象。
  这是基于兀颜术所谋的应对之法。
  若想诱使兀颜术上当,让他错误地判断齐军要在东线动手,必须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大将去东线坐镇指挥,除了张旭之外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
  但陆沉这是虚招,因为兀颜术在那边安排了四万余步卒和三万余骑兵,而陆沉将定北军和飞羽军都带来太康战场,东线齐军压根没有主动进攻的实力,故而张旭注定只是一个引诱兀颜术下定决心的诱饵。
  最终他非常完美地完成这个任务,而且后续没有贪功冒进,将所有兵马安安全全地带了回来。
  陆沉望着这位心思深沉的京营主帅,微笑道:“张侯此番以身为饵,兀颜术才会顺利入彀,本王已经在请功奏表中郑重为你记录。”
  “多谢王爷恩典。”
  张旭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感激,但也谈不上如何谄媚。
  陆沉点到为止,他暂时没有精力探寻此人的内心世界,只要对方能够服从军令不自作主张,他就能一视同仁不做偏颇。
  “来说一说景军下一步有可能采取的策略。”
  陆沉环视三人,将话题带入正题:“或者更明确一点,诸位认为景帝会让谁来接手西路军?”
  范文定左右看了一眼,当先说道:“王爷,末将认为这要看景帝会将何处当做主战场。”
  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细细说来。”
  范文定斟酌道:“靖州边线漫长且无特别有利的地形阻隔,很容易被景军多点突破,过往的战事也能证明这一点。如果景帝将靖州选为主攻方向,这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很合理的决定,但是末将不这样认为。”
  陆沉问道:“为何?”
  范文定回道:“王爷,从地理位置来看,靖州位于河洛地区的南面,定州则位于河洛地区的东边。即便景军西路军能够突破靖州防线,他们仍然有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那就是我军只要在定州战场取得胜利,就能绕到景军西路军的身后,继而有可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话虽如此,景军未必会惧怕这一点。”
  张旭神情凝重,缓缓道:“有王爷亲自坐镇定州,景军的攻势肯定会受挫,但是他们如果采取稳妥的策略,以相持为主进攻为辅,然后再将靖州定为主攻方向,这样难道不可以?”
  其实他没有说得太透彻,主要是不想引起陆沉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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