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712节
乌岩怔住。
景帝继续说道:“你方才说的那四条,其实可以用八个字概况,那便是不仁、不亲、不信、不贵,这是称孤道寡的真正由来。由此延伸开来,帝王心术便是驭下之术,大略能够总结成七条,分别是众端参观、必罚明威、信赏尽能、一听责下、疑诏诡使、挟知而问、倒言反事。”
乌岩连忙用心铭记,唯恐漏过一个字。
景帝见状亦未阻止,而是正色道:“然而这些手段说穿了只是术,小道也。你身为监国太子,将来要继承朕的皇位,从一开始就不能只重小道,若是醉心于此,或许能让你成为极有权势的帝王,然则于国于民无益。”
说完这番话,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给乌岩充足的时间思考。
等乌岩的神情逐渐平静,景帝才继续说道:“帝王若是只会操弄权术,即便你能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让庙堂诸公成为你手中的木偶泥塑,无人不畏服,无人不谦卑,那你也只是那个坐在皇宫里最大的塑像。因为你在长期权争的过程中,早已忘记大景芸芸众生,所见所闻皆是阿谀奉承和勾心斗角。”
乌岩肃然道:“是的。”
景帝问道:“等到那个时候,倘若泾河洪水泛滥,两岸百姓流离失所,一夜之间出现数十万灾民,那些权术能帮你赈济灾民吗?倘若天降大旱赤地千里,那些权术能让你求来甘霖吗?或者说,南齐励精图治兵强马壮,数十万精锐虎贲北上,那些权术能帮你变出精兵强将和粮草军械吗?”
乌岩惶恐地说道:“回父皇,不能。”
景帝放缓语气,温和地说道:“朕再问你,朕能够享有如今的威望,靠的只是这些权谋手段吗?”
“不是。”
乌岩这会已经清醒过来,想了想说道:“父皇开疆拓土经世济民,让大景子民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所以朝野上下无不敬服。”
“朕没有你说的这么好,否则南齐应该早就臣服。这里面固然有南边君臣自身实力的影响,终究还是朕犯了一些错误,低估了那些对手,否则南边的局势不至于此。”
他忽地咳嗽起来,乌岩见状大惊,连忙问道:“父皇,是否要召太医?”
景帝摆摆手,淡然道:“不必。”
他伸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压下胸腹间的疼痛,继而抬头望着澄澈蔚蓝的天空,缓缓道:“朕并不是说帝王心术完全无用,相反你若要降服朝中那些人精,必须要学会那些手段,所以朕没有干涉你身边的幕僚和文士,并且提前让你参政监国。但是朕希望你记住,身为大景天子不可拘泥于小道,唯有将百姓疾苦放在心中,你才能真正做出一番青史留名的事业。”
这一刻乌岩不禁想了很多。
他想到已经被纳入大景疆域的赵国和燕地,想到如今在兀颜术所率大军稳扎稳打的进攻下、已经丢失小半疆土的代国,还有南边那个出人意料再度崛起的齐国。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今大景治下的子民。
“朕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尽力推行齐人制度,在大都修建很多同文馆,号召百官和景廉贵族学习齐人文化,并非是朕瞧不上自家祖辈传下来的东西,而是因为要维系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必须要学习他人的长处。”
景帝眉眼间浮现一抹倦色,继而道:“你看过不少中原王朝留下来的史书,理应知道任何一个朝代都很难持续长久,国祚最多二三百年,这是为何?”
乌岩认真地倾听着。
景帝神情凝重地说道:“历朝历代皆是始兴终衰,皆因重驭世之术,轻经世之道,故而积弊难返,国运衰败。所以朕要你牢牢记住权谋小道和治国大道的区别,也是朕让你将眼界抬高一些、目光长远一些的根源。”
乌岩心中百感交集,心悦诚服又无比崇敬地说道:“父皇,儿臣一定会铭记教诲,时时反省自己。”
景帝抬眼看着他,眼中浮现一抹遗憾,轻声道:“你还很年轻,还有很多时间领会体悟,只可惜朕的寿数已经不多了。”
乌岩急促地说道:“父皇,万万不能这般想!”
“命数天定,岂能强求?”
景帝笑了笑,那抹遗憾消失不见,他看向波光粼粼的太华池,面上浮现傲然之色:“不过在朕死之前,总要帮你解决最大的麻烦。如今兀颜术那边进展顺利,代国已是强弩之末,哥舒魁再如何不甘也无济于事。等到明年,朕会亲率数十万大军南下,一举底定天下大局。”
“父皇,儿臣……”
乌岩眼中含泪,感动与悲痛之意交织。
景帝缓缓站起身走到阑干旁,负手而立,悠悠道:“而你的职责便是守护好朕留给你的万里河山。”
乌岩双膝跪地,再三叩首。
“儿臣遵旨!”
第877章 【最好的敌人】
历经六十年蓬勃发展,大都之繁华已经不逊河洛和永嘉。
天下未定,远远谈不上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再加上景帝以身作则,城内并未盛行奢靡浪荡之风。
只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南城有一处云鼎阁,乃是准土谷氏几位大贵族联手创办的产业,其中最大的东家是准土谷氏阿不罕的亲叔叔。
这里供应南北佳酿美味,又有各种玩乐戏码,风情各异的美人更是不少,因此极得城中纨绔子弟的喜爱,几乎每天都是热闹喧嚣。
“宗云少爷,您消消气,小人让崔月来陪你如何?”
负责打理这处产业的掌柜之一,出身于准土谷氏又特意改名的秦林急得满头是汗,又不敢阻拦旁边那位年轻贵族,毕竟对方是都统院大臣、辉罗氏之主撒改的亲儿子,而他连阿不罕的家奴都算不上。
“崔月?”
宗云身材高大面容凶悍,冷声道:“我今天只想找柳晴儿喝酒,秦老兄是怕我掏不出银子?”
秦林苦笑道:“小人怎会有这种想法,只是柳晴儿已经被人叫了去,要是强行让她过来真的不合规矩。”
说到这儿,他不禁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半老徐娘,要不是她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激出宗云心里的火气,又怎会逼得他这位掌柜亲自出面?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把握拦住气头上的宗云。
“我知道,不就是庆聿存那小子吗?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抢女人?”
宗云满面不屑,来到一间雅舍外站定,随即抬脚猛地踹开大门,径直闯了进去。
里面的喧闹猛地停歇,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
只见一张圆桌周围坐了六七名二三十岁的男子,居于主位的便是宗云口中的庆聿存,而他身边有一位容貌出色的少女,正是云鼎阁的花魁之一柳晴儿。
望着气势汹汹的宗云以及他身后的数名剽悍亲随,庆聿存面色微变,随即冷声道:“宗云,你要干什么?”
然而宗云根本不理他,只看着少女说道:“晴儿,过来。”
柳晴儿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看向跟进来的掌柜秦林,却只看到一张苦涩的面庞,她在短暂的犹豫后,还是缓缓起身。
却有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只见庆聿存面色铁青地说道:“宗云,请你出去。”
对方视若无睹的态度让他在一众友人面前十分难堪,虽然宗云是撒改的次子,但他也是庆聿恭的亲侄儿,身份大抵相当,当然不愿意伏低做小。
如果宗云进来好生商量,或许他会给一个面子,但是对方摆明不将他放在眼里,他又怎能低头?
宗云见状便探手握住腰畔的刀柄,前行一步说道:“老子不出去呢?你想动手吗?”
庆聿存登时大怒,却又不敢进一步刺激对方。
他今年十八岁,父亲早逝,由母亲抚养长大,不免溺爱了些。纵然庆聿恭让他跟着庆聿忠望磨砺能力,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喜欢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厮混,偏偏他的母亲认为这样不是坏事,在如今的局势里安稳活着就够了。
庆聿恭终究不好越过寡嫂,时间一长只能放弃。
此刻在一众好友的旁观下,庆聿存脸色泛红,寒声道:“我就不许柳晴儿过去,你又能如何?”
“真当现在还是以前?”
宗云面露讥讽,昂首道:“以前你那位叔叔是南院元帅,大景唯一的郡王,连带着你这种废物都能趾高气扬,现在连庆聿忠望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你还敢在老子跟前叫嚣,今天老子就替你那个死去的爹,好好教一教你怎么做人。”
说罢直接拔出佩刀,秦林唬得大惊失色,想要上前拦阻却被宗云一把推开。
席上众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纷纷狼狈地躲开,庆聿存这一刻方寸大乱,早已松开抓着柳晴儿的手,却连避让都似乎忘了。
“你要教谁做人?”
一道冷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宗云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望去,只见一身华服、薄施淡妆的庆聿怀瑾站在门外,眸光冷若寒冰。
庆聿怀瑾迈步前行,那几名辉罗氏的高手压根不敢阻挡,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来。
方才在庆聿存面前不可一世的宗云这时候就像哑巴了一样,虽然他眼中很不忿,终究没有反唇相讥。
庆聿怀瑾来到他面前站定,双眼微眯:“你说庆聿家的人是废物?”
宗云嘴唇翕动,他当然不敢在大庭广众说这种话,可他吃定庆聿存这种人就算吃了亏也不敢捅出去,毕竟像他这样一事无成的浪荡子哪里敢去找庆聿恭告状。
庆聿怀瑾没有多话,一耳光直接抽在宗云的脸上,那魁梧高大的身躯猛地倒飞出去,狠狠地摔在圆桌上。
那几名辉罗氏的护卫见状大骇,连忙上前扶起宗云,只见他一边脸颊肿起,嘴角溢出血迹。
“郡主殿下好武功。”
宗云眼神怨毒,制止了护卫们上前。
虽然心中对庆聿怀瑾恨之入骨,他却知道对方是惹不起的存在,即便庆聿恭在朝中的地位大不如前,即便整个庆聿氏都遭到压制,偏偏这位永平郡主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经常陪伴天子。
“过来。”
庆聿怀瑾没有理会宗云,转头看向自己的堂弟。
庆聿存满面怯懦地走过来,看起来完全无法因为宗云挨揍而欢欣。
庆聿怀瑾冷声道:“你不练武不读书,整天在这种地方厮混,父王不愿强迫你,让你越来越放肆。本来我也懒得管你,但是你居然无能到这种地步,任由那些不知所谓的人羞辱庆聿氏。”
“殿下——”
庆聿存的辩解还没出口,庆聿怀瑾便抬脚踹在他的小腹,直接将他踹飞出去,撞倒后面的屏风,趴在地上哀嚎。
庆聿怀瑾下手很有分寸,这一脚只会让这个不争气的堂弟感觉到痛苦,并不会伤到筋骨。
“抬他回去。”
庆聿怀瑾对守在门外的亲随吩咐一句,然后转头看向宗云,漠然道:“这几年我没在京中闲逛,你们倒是很得意,往后我会多转一转,下次再落到我手里,可就不会是一记耳光这么简单。”
宗云面色剧变。
直到庆聿怀瑾一行人离去,他都没有回过神来,因为很多不好的记忆涌现,让他想起当初夹着尾巴做人的经历。
那个时候庆聿怀瑾时常出入大都各处消遣之地,不论是哪家纨绔子弟作恶被她看见,轻则一顿痛打,重则连累长辈。
后来或许是她腻味这种生活,亦或是她想做些正事,便不再理会这个纨绔圈子,让宗云这样的贵族子弟过了几年快活日子。
“回家!”
宗云不敢再停留,强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痛,一溜烟地跑回去。
发生在云鼎阁的这件小事实在稀松平常,毕竟大都权贵云集高官无数,不成器的子弟肯定很多,哪天没有几件类似的纷争?
偏偏是这样一件小事,在大半个时辰之后呈上景帝的案头。
“这丫头……”
景帝略显宠溺地笑了笑,继而抬眼望着田珏问道:“你怎么看?”
田珏垂首道:“回陛下,这一年来郡王谨小慎微,庆聿氏的力量愈发安静,永平郡主想来是静极思动,其实她若是将精力放在这些琐事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