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81节

  “叔父是说,去年景军败退之后,天子因为仓促北伐心生愧疚,想要与我缓和关系?”
  陆沉双眼微眯,心中快速思索。
  王安点头道:“无论出于愧疚还是他意识到你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我看来他确实想这么做。”
  他不光是翟林王氏的家主,还是曾经伪燕的宰相,更在庆聿恭的眼皮子底下重创河洛权贵势力然后逃出生天,这样的人不是没有能力,相反陆沉顾忌他的能力和王家的底蕴,才有意压制和平衡。
  此刻他给出明确的判断,陆沉又怎会轻视?
  稍作思忖过后,陆沉缓缓道:“叔父说的对,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入京之前,我并未和天子发生过冲突,按理来说他应该维持徐徐图之的想法,而非这般急躁。如是观之,应该是有人不断在他耳边进献谗言,让他对局势产生误判,从而非要逼我让步。”
  “这就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王安自嘲一笑,然后恳切地说道:“国公千万不能小觑门阀的底蕴,尤其是江南这些世族掌控过军权,他们必然会养成一些狠厉的习惯。话说回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很清楚所谓世家门阀在面对真正的威胁时,一定会想方设法抱团取暖,同时在暗中筹谋算计,用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达成目的。”
  这番话毫无疑问对陆沉极有裨益。
  先前在锦麟县的李氏祖宅,李道彦也曾对陆沉说过一些话,但是因为老人家自身立场的缘故,他不可能说得太过直白透彻。
  陆沉对此可以理解,若要强求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抛开家国,一心一意只为陆沉考虑,且不说这样的想法是否自私,关键是没有任何可能。
  但是王安不同,他拥有同样高远的眼界和丰富的阅历,同时又和陆沉处在相同的立场上,所以他可以深入浅出、毫不藏私地向陆沉分说其中利害。
  王安望着陷入沉思中的陆沉,继续说道:“如今的天下大局和前两年又有不同。先帝在时,即便国公领兵取得雍丘大捷,景国的兵力仍旧比我朝强大,边军将士的地位水涨船高乃是正理。但是去年那场大战,让很多人产生错误的认识,即便韩忠杰酿成考城大败,待国公重掌大军之后,景军似乎表现得不堪一击。”
  他顿了一顿,神情复杂地说道:“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很多人以为攻守之势逆转,即便没有国公坐镇,大齐军队依旧可以击败景军。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军无法取胜,至少也能守住沿江防线,而这就是江南门阀想要达到的效果!”
  陆沉目光微凝,沉声道:“终究还是北伐之争。”
  “没错。”
  王安冷静地分析道:“姑且抛开国公是否有不臣之心的问题,即便所有人都相信国公始终忠于大齐,但是等到你领兵收复旧都,届时江南门阀如何自处?都城一旦搬回河洛,那里就会是大齐的中心,世间人才和财富都会蜂拥而至。就算永嘉能够成为陪都,局势也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国公,有句话叫做故土难离啊。”
  陆沉点头道:“江南门阀在这里经营了上百年,又借着朝廷南渡的机会一跃而起,短短二十年就积累难以计数的财富。北伐耗费甚巨是一方面,将来京城北归河洛,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无法继续把持朝堂大权。”
  “从天子的心态转变就能看出来,有一股庞大的势力在暗中影响天子,只为进一步离间你和天子的关系。天子想要让韩忠杰起复,李适之便放弃唾手可得的右相之位,丁会则心甘情愿跑去定州承受你的威压,他们这样做显然是要利用你不会松口退让的机会,让你和天子斗得不可开交。虽然荣国公帮你挡了一次,接下来天子让你将家眷留在京城,没人可以再帮你挡下。”
  王安神情凝重,低声道:“但这会是最后一步吗?即便你主动退让,天子见好就收,那些人会就此罢手?”
  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气,听着王安条理清晰的陈述,他心中的一些疑惑有了答案。
  这段时间他表面上风轻云淡,暗地里从来不曾松懈,谭正等心腹一直在帮他探查水面下的隐秘。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太医院正桂秋良留下的那组隐语,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按照王安的分析,天子对他的打压一方面确实是他自身有这样的意愿,另一方面则是有人在旁撩拨,目的是彻底激化这对君臣之间的矛盾。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假如桂秋良留下的线索是个陷阱,让陆沉相信先帝的病情加剧是有人做了手脚,那么他第一个怀疑的对象肯定是李宗本。
  再加上李宗本对他的猜忌和打压,两相压迫之下,陆沉说不定会钻进死胡同里。
  一念及此,他望着王安诚恳地说道:“多谢叔父指点迷津。”
  “切莫言谢。”
  王安轻叹一声,坦然道:“不瞒你说,我对京城这几个月的风浪有一种很眼熟的感觉。王家历代先祖留下的秘辛里,其实有不少类似的记录。不到万不得已,像我们这样的门阀世族不会亲身上阵,而是会利用数百年积攒的人脉和底蕴,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让局势朝着我们想要的方向发展。具体到你和天子的矛盾上,我担心幕后那些人想要的不止是你退步让权。”
  “他们要我的命?”
  陆沉干脆直接地挑明。
  王安沉默片刻,缓缓道:“他们不会亲自动手,而是会借天子之手,就像当年那些人借成宗皇帝之手杀死杨光远。”
  陆沉面无表情地说道:“好算计。”
  王安轻声道:“门阀世族外表光鲜,内里藏污纳垢,无论多么阴狠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你一定要格外小心。虽说我能猜到他们想做什么,但是这些天苦思冥想,我仍然想不明白他们具体要怎么做,只能靠你自己临机应对。”
  说到这儿,他面上浮现一抹愧然。
  陆沉不禁颇为触动,暂时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认真地问道:“叔父,我有一事不明。”
  王安应道:“你说。”
  陆沉稍稍斟酌道:“叔父今日将门阀世族的隐秘分说得如此清楚,就不担心我因此对翟林王氏产生偏见?”
  “这不是偏见,而是你本来就会有的见解。”
  王安温和一笑,诚恳地说道:“你先前说我们这种人是杀不完的,我认可你的看法,不过我知道你胸中自有丘壑,对于未来早有定策。我虽然不知道你会如何改变这人世间,但是你不会容许门阀世族一直掌握着难以计数的财富,这一点在当初河洛城里,我亲眼看着你敲打那些权贵的时候,心中便有了判断。”
  其实他还有一个考量没有言明,那就是陆沉这两年对王家子弟的压制,足以说明他对门阀盘踞的问题思考得很深入。
  陆沉不禁眼露敬佩之意。
  王安长舒一口气,眼神中带着几分狡黠和老辣,继续说道:“与其等着你将来拿锦麟李氏和翟林王氏开刀,我何不主动一些让你省心一些,至少看在初珑和辛夷的份上,你总不会让王家就此一无所有,对吧?”
  陆沉叹道:“叔父英明。”
  王安收起笑容,满含期许和关切地说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过了眼前的难关。”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告辞。
  陆沉亲自将他送到府外,目送他乘坐的马车缓缓离去。
  转身之时,他眼中泛起一片决然之色。
  原本他做的安排和布置可以保证他平安离开京城,如今看来还不够。
  既然那些人贼心不死,那就只好让他们如愿。
  第842章 【天下第二】
  衡江以南,道州境内。
  云湖之畔。
  这里距离京城不算太远,往东南方向穿过忻州南部,便可抵达永嘉北郊,全程大约二百七十余里,骑士全力赶路只需一天一夜。
  湖畔某处庄园,一位气质阴冷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腰畔悬着一柄极其普通、最多值二三两银子的长剑。
  他望着碧波微澜的湖面,还算周正的面庞上泛着漠然孤寂的神情。
  旁边还站着一个三十多岁、衣着讲究的男子,他恭敬地说道:“阴先生,此处可还满意?”
  中年男人面色不变,淡淡道:“我何时去永嘉?”
  男子名叫李云山,乃是李锦山的亲弟弟,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先生莫要心急,且在此处休整数日养精蓄锐。”
  中年男人转头看了他一眼,虽未刻意发作,目光中蕴含的冰冷剑意依旧让李云山心中一颤。
  此刻他切身感受到江湖武榜第六的恐怖威势。
  中年男人自然就是冷剑阴千绝。
  三年前他受李宗简之请渡江南下,在京城当街袭杀陆沉,却被位列武榜第八的尉迟归阻止。
  阴千绝并非李宗简的部属,只不过是看在对方诚意够足的份上,他才南下出手,但是在尉迟归出现的那一刻,阴千绝便知道自己无法得手。
  他很清楚武榜排名只是一个名头,尉迟归的真正实力绝对可以排到江湖前三之列,所以在挥出十年一剑没有伤到尉迟归的时候,他非常明智地选择离开。
  然而尉迟归就好像缠上了他,两位顶尖高手就此展开小半年的追逐和厮杀,足迹一路遍布江南各地,最后甚至跑到了江北边疆。
  李云山看出这位高手的不耐烦,于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先生,时机还不成熟,但是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让您有出手的机会。”
  阴千绝漠然应了一声。
  李云山见他心情不爽利,只好赔笑告退。
  阴千绝前行数步,望着眼前无比祥和静谧的景色,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泛起躁郁之色。
  那场持续小半年的缠斗,于他而言是不愿回想的憋屈故事。
  尉迟归的武功明显压过他一头,十六式散手天然就能克制他的冷厉剑意。
  最后一战,阴千绝拼尽全力,仍然不敌尉迟归绵延不断的气息,落得一个随身佩剑被折断、被迫立下血誓的结局。
  所以如今他才换上一柄普通平凡的长剑。
  原本阴千绝打算就此作罢,因为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无法杀死尉迟归,与其无能狂怒不如继续磨砺剑意。
  可是整整三年过去,他发现自己的剑意一直停滞不前,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有了心魔。
  尉迟归和陆沉一天不死,他不可能再有丁点进步。
  故而当南边有人找上门来,希望他能再度出山,阴千绝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
  他不在意庙堂诸公为何争斗,不在意大齐社稷是否安稳,不在意天下苍生的生死存亡,只要有人能帮他杀死那两个人,让他可以破除自己的心魔,他便不会拒绝。
  至于为何不去找尉迟归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厮杀,只因阴千绝不想继续浪费时间徒劳无功,那些江湖道义从来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你们不死,我睡不着觉。”
  阴千绝握着那柄普通的长剑,喃喃自语,眼神乖戾。
  ……
  入夜之后的京城,虽未施行严格的宵禁,但也格外静谧安宁。
  尚书府内宅某处暗室,一位中年男人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毫无平时风轻云淡的从容仪态。
  李适之亲自斟了一盏茶放到他面前,微笑道:“贤弟何至于此?”
  中年男人起身接过茶盏,然后长吁道:“兄长,这儿没有外人,我得跟你诉诉苦。那个宁不归背后站着的肯定是秦国公陆沉,否则他哪有胆量如此放肆?现在他手中捏着我们傅家的把柄,不就等于秦国公知道了这件事?虽然他暂时还没有逼迫我做什么事,但是如果没有反制的手段,他早晚会将傅家拉下水。”
  他便是枫林傅氏之主傅阳子。
  “莫要心急。”
  李适之神色淡然,悠悠道:“宁不归只是一枚棋子,没有陆沉点头允许,他不敢自作主张。再者,他所谓的证据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就算真闹出来也动摇不了你们枫林傅氏的根基。”
  傅阳子的情绪稍稍缓和,随即试探性地问道:“兄长,宫里那位现在是何打算?”
  李适之沉吟道:“陛下没有你想得那么笨,他很清楚陆沉以及边军的重要性,更不必说薛南亭和许佐都是骨头很硬的人,断然不会同意陛下胡来。按照我们之前的设计,那把火已经点燃,目前还处在蓄势的阶段。下一步陛下会提出让陆沉的家眷留在京城,但我估计陆沉对此应该有所预感。”
  傅阳子微微皱眉道:“他真有这般敏锐?”
  李适之摇头道:“因为陛下不懂得过犹不及。陆沉和厉冰雪大婚之日,其实陛下只需要御驾亲临,勉励称赞几句,再留下一些赏赐就可,偏偏他要自以为是折腾出一件金甲,换做你我是陆沉,难道不会觉得异常?有些事我不能对陛下说得太明白,所以他无法精确掌握火候。事到如今,朝廷可以拿捏陆沉的地方不多了,左右只是那些手段,以陆沉的天分和智慧,猜到这一点不算太离谱。”
  傅阳子缓缓道:“就算他能猜到也不好应对。”“这不是重点。”
  李适之饮了一口茶,冷静地说道:“毕竟这种事不是朝廷法度和规制,不具备硬性推行的可能性,原本要是能打陆沉一个措手不及,或许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如今最多就是看一场无趣的口水仗罢了。与此事相比,我更好奇的是他会让宁不归找到你头上。”
  “兄长此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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