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63节
“嗯?”
陆沉略显错愕。
坐在对面的李道彦不禁笑了起来。
李公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低下头。
李道彦看了一眼这个孙儿,悠然道:“稚鱼儿,你先生的脾气好坏历来是分人的,他对你自然和蔼亲善,对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也很尊重,不代表他在其他人面前还是这副模样。”
陆沉没有反驳,只是心悦诚服地对老人说道:“老相爷的提携庇护之恩,晚辈会牢记于心。”
“这些谈不上恩情。”
李道彦微微摇头,恳切地说道:“一方面我非常欣赏你的品格,另一方面我和稚鱼儿的想法不同,或许他认为你的处境颇为憋屈,但是我只会觉得被逼到绝境的陆沉最可怕。”
“怕?”
陆沉略显不解。
哪怕没有今日这场坦诚的谈话,他依然坚信面前的老人是除先帝之外,大齐朝堂最有智慧的人物,亦是真正能压制住他势头的幕后掌舵者。
李道彦轻叹一声,眼中浮现几分怅惘:“怕你铤而走险,走上那条最极端的路。无论对你个人还是对大齐而言,这都是最坏的结果。朝廷虽然控制着边军的后勤命脉,但是他们似乎没有想过,边军都是活生生的人,不会傻乎乎地等死。江北的资源足够你麾下的将士支撑一段时间,足够你带着他们千里奔袭,从定州到淮州没有人能阻挡你,届时你率十余万精兵渡江南下,京军怎会是你的对手?”
“就算你无法威胁到京城,江南富庶之地毫无疑问会成为边军的跑马地,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亿万百姓生灵涂炭,江山社稷就此倾覆……”
老人的神情略显沉痛,愧然道:“若真发展到那一步,我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陆沉默然。
片刻过后,他轻声说道:“老相爷很不容易。”
“只是一个裱糊匠罢了。”
李道彦靠着椅背,淡淡道:“我那个儿子权欲熏心,只想取代薛章宪成为百官之首,同时又对武勋极其戒备。其实我这几年已经看出他的心思,然而李家的基业早就交到他手中,除了偶尔敲打一二,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能将你逼到绝境,同样也不能将他逼到绝境,所谓家国两难,大抵如是。因此我只能缝缝补补,尽力让所有人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争斗。”
“所以老相爷没有让我的处境更加艰难,只是提醒我要谨守人臣本分。”
陆沉这句话略显直白,即便他并未表明自己有不臣之心。
李道彦没有深究,点头道:“今日这场谈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换而言之,他不会将那些手段告诉李宗本,教他如何对付陆沉。
所图者不言自明。
与此同时,陆沉亦明白李道彦这次为何要出手对付李适之,一者是助他一臂之力,让他知道江南不是所有人都只有私心,二者便是希望李适之能够吸取这次的经验教训,莫要一心想着阴谋算计,这终究是不入流的手段。
一念及此,陆沉望着老人疲惫的面色和单薄的身躯,正色道:“等和厉姑娘完婚之后,我便会请旨北归,往后除非必要不再回京。”
老人定定地看着他,脸上逐渐浮现欣慰和感动的神色,探手缓缓握着茶盏,道:“如今我已不能饮酒,便以这杯茶相敬。”
陆沉长身而起,双手举杯道:“老相爷保重身体,只要您在一日,大齐便不会波涛汹涌。”
李道彦终于舒心一笑,颔首道:“有你这句话,我一定能多活几年,至少要等到你收复旧都的捷报。”
“定不负所托。”
陆沉放下茶盏,再行一礼,然后转身走出见喜亭。
李道彦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稚鱼儿。”
“孙儿在。”
“你先生北上的时候,你随他而去,往后在他身边侍奉,以尽弟子之道。”
“是,祖父。”
李公绪恭敬地应下。
李道彦双手拢在小腹上,缓缓呼出一口气,微微闭上双眼。
清风拂来,人间无比安宁。
第821章 【无心之语】
从锦麟县到京城约有百二十里,因为沿途都是平整的直道,最多只需要三天。
三百骑兵护卫着十余辆马车,不急不缓地踏上回京之路。
居中那辆最宽敞平稳的马车里,一身青绿长裙的顾婉儿靠着软枕,眼帘轻垂姿态悠闲,宛若海棠春睡。
另一边厉冰雪低声问道:“好看吗?”
陆沉收回停留在顾婉儿面庞上的视线,右手下意识地伸过去揽着厉冰雪的腰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厉冰雪轻咬下唇,拍了一下他作怪的手掌,却又不想闹得动静太大,惊扰顾婉儿的好梦。
“冰雪最好看。”
陆沉凑近一些,贴着她白皙的耳垂,然后清晰地看见厉冰雪整个后脖子都开始泛起红晕。
如今大齐军中唯一的女将军身体发软,抬手抵住陆沉的脸颊,轻声道:“那天你和李老相爷谈了什么?”
明知她是在转移话题,陆沉微笑道:“老相爷很体谅我的艰难,知道那些人在算计我,所以他不会帮那些人。他也很不容易,手心手背都是肉,两边都要顾及,于是我答应他会请旨北归,以后不会回京。虽说距离不一定产生美,至少能够免去很多纠葛,既然做不到两相欢喜,那就避免发生更加激烈的冲突。”
“李老相爷对你真好。”
厉冰雪发自肺腑地感叹着。
陆沉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但是那只可恶的右手依然贴着厉冰雪的腰身。
他有感而发道:“老人家站得高看得远,和朝中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不同,他这样做不止因为欣赏我,最重要的是尽量平息我对天子的反感,以免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只可惜老人家年岁太高精力不济,无法继续坚持站在朝堂上,否则天子根本闹不出这些风波。”
厉冰雪微微点头,继而认真地看着他,问道:“那你会不会因此对我爹不满?”
“何出此言?”
陆沉颇为不解地迎着她清澈的目光。
厉冰雪坦诚道:“这次你回京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处处陷阱,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情,但是我爹没有给你足够的支持,甚至连兄长都辞官归府。像李老相爷和荣国公都在想方设法为你提供帮助,可是厉家什么都没做,你心里是否有点芥蒂?”
陆沉摇头道:“我怎会那样想?厉叔身体抱恙,你兄长又不谙朝堂争斗,说不定还会成为别人算计的对象。说实话,厉叔愿意将你嫁给我,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也是我这次决意回京最重要的原因。”
厉冰雪定定地看着他,光洁白皙的面庞上绽放一抹灿烂的笑意。
“遥想当年,你借着醉酒对我说出那番话,虽然我装着没有听懂,但心里十分触动,因为这是……这是第一次有女子如此直白地告诉我,她对我有意。”
陆沉险些脱口而出两世为人,还好他及时收住。
厉冰雪自然不知这里面的细节,她略带羞涩地笑着,继而道:“你那会也对我动心了?”
陆沉点头道:“很难不动心。”
厉冰雪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佯怒道:“这些年你藏得那么好,果然心机深沉。”
“所以我想尽我所能,给你赔罪。”
陆沉又贴了上来。
这一次厉冰雪没有推开他,反而抬起左手攀上他的肩膀,将他按在车厢壁上,毫不迟疑地凑过来,清凉的双唇印在陆沉的嘴上。
陆沉吃惊地微微瞪大双眼,然而看着厉冰雪眸中的深情,他略显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车厢内很安静。
另一边的顾婉儿没有动静,看起来睡得很香甜。
唯有修长的眼睫毛轻轻颤抖着,唇边似有一抹古灵精怪的笑意。
……
京城,皇宫。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李宗本看着手中的奏章,心里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
京察虽然已经结束,但是这次的风波可没有那么容易平息。
包括戚维礼、裴方远和娄焕章等人在内,此番京察一共有五十位官员被查办,其中超过一半被罢官免职,少数人如戚维礼还要接受有司的定罪和惩治,另外一小半官员则被降旨或者外调。
朝堂震荡不可避免,与此同时空出来的这么多职位引得各方势力拼命争夺。
整日周旋于各色官员之间,李宗本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才能大略解决。
不过大理寺卿和国子监祭酒这两个要紧职位依旧没有确定人选。
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李宗本抬眼看向那位相貌普通的中年官员,和煦地说道:“爱卿辛苦了。”
官员垂首道:“陛下,这是臣应尽的本分,岂敢谈辛苦二字。”
“要是朝中所有官员都像爱卿这般勤勉,朕又何必忧心?”
李宗本颇为感触,继而道:“经界法顺利推行,国库得以充盈,此乃爱卿之功也。”
这位官员便是朝中新贵、户部尚书景庆山,坊间传言他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宰执,只要不出现太大的过错。
景庆山神色如常,无比坦诚地说道:“臣虽然草拟出经界法的梗概,但是此法能够启用,是因为先帝的信任和陛下的器重,更离不开薛相、钟相和朝中诸位同僚的大力支持。如今江南十三州的税赋得到明显的提升,臣预计三年之内,朝廷的收支情况能够得到极大的改善,同时亦能给京军和边军提供更大的支持。”
李宗本面上浮现欣慰的笑容,甚至都没有介意对方提到了钟乘的名字。
他感叹道:“你说的对,这是先皇遗泽。”
景庆山见他心情舒畅,顺势建言道:“陛下,经界法在江南已经铺展开,往后只需要各地官府注意把控即可。如今江北疆域愈发广袤,是否可以逐步推行经界法?”
李宗本刚想允准,又迟疑道:“会不会有些着急?”
景庆山恭敬地说道:“请陛下明示。”
李宗本轻咳一声,缓缓道:“江北除了淮州,靖州大部和定州全境重归大齐治下的时间比较短,再加上连年战乱,百姓生活困苦,朕正准备继续减免赋税以安民生,这个时候若是以经界法明确各地财税,恐有不妥啊。”
“陛下体恤民情,实乃仁德圣君。”
景庆山捧了一句,然后胸有成竹地说道:“其实这两件事可以同时进行。朝廷继续减免江北数地的赋税,户部官员北上厘清田亩,二者并不矛盾。与此同时,正因为江北连年战乱,世家大族悉数南迁,民间不会存在太大的阻力,经界法的推行想必更加便利。”
李宗本赞道:“爱卿言之有理。只不过朕还有一点顾虑,若要在淮州推行经界法,最大的阻力恐怕会来自淮州。”
景庆山心领神会地说道:“陛下是指秦国公府上?”
李宗本道:“没错。”
景庆山爽直地说道:“陛下多虑了,臣觉得秦国公一定会成为朝中的表率。再者臣事先了解过,广陵陆家以经商为主,虽然这些年下来拥有不少田产,但和江南的门阀世族完全无法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