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53节

  只是这两项人事安排针对陆沉的意义比较明显,虽然谈不上如何苛待,难免会让陆沉心里不舒服。
  薛南亭思考良久,最终在李宗本和李适之这对君臣关切的注视下,缓缓点了点头。
  ……
  置身于宽敞明亮的端诚殿内,薛南亭双唇紧抿,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前天在御书房的场景。
  从大局来看,无论谁是定州刺史,只要没有动陆沉的军权和边军将士的待遇,薛南亭都不需要心怀愧疚。
  再者官场便是如此,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他身为左相必须做出取舍。
  要么硬撑一段时间然后眼睁睁看着李适之拜相,要么同意对方的提议,用丁会接任定州刺史换许佐跨过那道槛进入中书。
  但这终究有违当年薛南亭对陆沉的承诺,或许陆沉早已忘记,那是他们第一次私下相见,薛南亭曾经亲口说过一段话:“人世间很多事都难以畅快淋漓,必然会有数之不尽的妥协与取舍,关键在于,陛下和我们都不会放弃收复故土、再造大齐万里河山的愿景。同时,本官会尽力解决所有的问题,保证不让你们有后顾之忧。”
  念及过往,薛南亭暗暗叹息一声,面色依旧沉肃而坚毅。
  另一边陆沉长身而立,此刻他已经明白左相在朝会前那番神态的由来。
  其实无论右相的人选还是定州刺史的变动,这些事情跟他这个秦国公都没有太大关系,大齐朝堂历来遵循文武互不干涉的潜规则,为的就是防止出现权臣包揽军政大权的情况,近二十年只有永定侯张旭从文臣转为实权武勋这一个孤例。
  天子愿意就此事问询陆沉的意见,已经是给了这位新晋国公极大的体面,从殿内官员艳羡的表情就能知道。
  望着陆沉脸上极其平静的神情,李宗本一时间也猜不透这位年轻武勋的心思,无法断定对方是真的不在意谁接任定州刺史,还是已经将养气功夫修炼到极致。
  不过回想起那天在御花园的争执,李宗本倾向于是前者,于是在陆沉返回自己的位置后,对文武百官说道:“丁会赴任定州刺史,兵部尚书便出现空缺,众位卿家不妨就此建言献策,以免干碍兵部的正常运转。”
  虽然这番话是对着百官而言,但真正有发言权的只有前面的二三十余位重臣。
  见一时没人回应,李宗本便看向丁会,温言道:“丁卿家任兵部尚书已有八年,对部衙内务非常熟悉,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这也是朝堂上很寻常的流程。
  一般只要不是被罢官免职,各部衙主官正常迁转的话,原主官在继任者的人选上都有一定的建言权。
  丁会在这一刻忽地有些紧张。
  他很清楚天子想要听到的答案,但是此刻在群臣的注视下,不由得踌躇起来。
  片刻过后,他恭敬地说道:“陛下,臣确实有一个较为合适的人选,只不过可能不太符合朝廷规制。”
  “是吗?”
  李宗本神态平和,微笑道:“卿但说无妨,今日乃大朝会,朕与列位卿家一同参详。”
  丁会轻咳一声,斟酌道:“兵部职事繁重,部堂主官需要对军事有着非常全面的了解,同时要能和中书、军事院、京军三大营、边军都督府建立及时有效的沟通渠道。如今景国内乱势微,我朝收复故土已是必然,兵部自然需要有能之士掌舵。故此,臣斗胆向陛下举荐一人,勇毅子韩忠杰!”
  殿内肃然一静。
  虽说韩忠杰去年在江北大败于景军之手,因此被降爵罢官,但是没人能否定他在庶务上的能力,毕竟如今的大齐京军基本是韩灵符一手创建,而韩忠杰在其中付出了很多心血。
  论带兵打仗他可能确实不行,若只是单单一个兵部,韩忠杰足以胜任。
  然而这不是能力优劣的问题。
  陆沉终于抬眼看向那边,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前面便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启奏陛下,臣反对丁尚书的提议!”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出言者,现任军事院首席军务大臣、荣国公萧望之是也。
  李宗本脸上的神情稍稍凝滞,随即尽力平静地说道:“国公不妨说一说为何反对。”
  萧望之站在陆沉前面,从这场朝会开始到现在,他都没有回头看过陆沉,但是此刻就像挡在陆沉身前的一座高山。
  他抬头望着龙椅上的天子,不容置疑地说道:“韩忠杰身为败军之将,被罢官不足一年,而且以前从未有过相关履历,岂能一朝骤然跃升六部部堂之高位?臣为武勋,本不该置喙此事,然而朝廷用人自有一套详尽的章程,岂能胡乱为之?今日韩忠杰能以武勋之身入兵部,明日是不是丁尚书能接替陆沉执掌定州都督府?”
  这位自入京以来屡遭排挤的中年男人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臣请陛下三思!”
  第808章 【有所不为】
  在前天举行的密会中,君臣三人各有所求。
  薛南亭已经意识到朝堂上存在某种难以预测的风向,他确实需要许佐这样一身正气志同道合的重臣并肩前行,也是为了堵死李适之的拜相之路。
  李适之则以此为交换,让做了八年兵部尚书的丁会挪一挪位置,让这个明面上最亲近的同伴更进一步,同时可以遵循天子的心思,用丁会这样忠心且听话的大臣制衡陆沉。
  从这一点来说,李适之主要是为了天子而动。
  至于李宗本,之前在御花园中被陆沉强硬地顶了回来,他只能另辟蹊径。
  这一连串的调动背后,李宗本是为了让韩忠杰能够顺利起复,暂且不去想军务大臣或者京营主帅的要职,一个兵部尚书至少不会引起文武百官太强烈的抗拒。
  但是他没想到意料中陆沉反对的场面还没出现,萧望之第一个挺身而出。
  百官众目睽睽之下,李宗本必须要给萧望之足够的尊重,这其实是对他自己的尊重,因为这是朝廷的体面。
  “国公啊。”
  李宗本心念电转,缓缓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朕今日当着列位卿家的面,也想替韩忠杰说一句话。前年冬天朝廷筹谋北伐,是朕一意孤行,与他人无关。薛相、陆卿家、许卿家都上奏进谏,只可惜朕没有采纳,以至于仓促出兵。考城之战,韩忠杰确有指挥上的失误,不过战场瞬息万变,谁又能永不犯错?”
  萧望之静静地听着,并没有急切地反驳。
  群臣更是如此。
  李宗本轻叹一声,似乎有些动情:“韩忠杰领军出战,初期连战连捷,拿下太康等地也为后面陆卿家的反攻打下一个基础,而在考城战败后,他没有想着逃走保命,主动领兵断后,虽然有指挥不当之责,但也不算无药可救。大抵而言,北伐前期的劣势是因为朕思虑不周,不能全怪下面的将士们。”
  如果他是毫无铺垫地说出这番话,自然没有多少说服力。
  然而朝会开始之初,他便当众颁下一道罪己诏,如今便成为非常有力的注脚。
  正常而言,天子主动承担责任以保全臣工,这在任何时代都是值得称赞的举动。
  君不见左边一些文臣连连点头,更有甚者满面动容,差点就要高呼圣天子。
  萧望之神情冷峻,高声道:“陛下所言甚是,只不过韩忠杰乃武勋出身,怎可如此突兀地擢为兵部尚书?依臣之见,兵部左侍郎陈新才为人老练才干出众,足以胜任兵部尚书一职。”
  他的确没有资格插手文官的任免,但是为了避免身后那个年轻人发作,他必须要提前解决这个问题。
  李宗本尚未开口,文臣那边有一位重臣平静地站了出来。
  李适之开口道:“国公,大齐朝廷的文臣武勋并非殊途,先帝在时便曾有过类似的例子。当年永定侯本是进士出身,还在翰林院任过修撰,后来先帝慧眼识人,让他从翰林院转入京军。永定侯没让先帝失望,带兵有方累建功勋,如今更是大齐的军务大臣。由此观之,文武之道虽不同,但有些人能力出众,未尝不能迁转。”
  永定侯便是现任军务大臣、京军武威大营主帅张旭,此刻就站在陆沉的身后。
  萧望之道:“永定侯可以不代表其他人可以。”
  李适之从容道:“这是自然,不过当年东阳郡王筚路蓝缕搭建京营骨架,韩忠杰作为东阳郡王最信任的下属,承担了非常多的庶务,想必国公对此也很清楚。从这一点来说,韩忠杰接任兵部尚书一职并无不妥。”
  萧望之微微皱眉,他已经感觉到那种无力感。
  朝堂不是菜市口,君臣都要注重身份,不可能在这种场合撒泼打滚耍无赖。
  想要取得大部分人的支持,要么占住道理驳得反对者哑口无言,要么就得有足够多的拥趸以声势压人。
  很显然今日萧望之两者都不具备。
  首先天子下罪己诏承担了北伐之战前期败仗的结果,等于是替韩忠杰分担大部分过错,这样一来韩忠杰被降爵就足以抵消,如今不说官复原职,仅仅是一个兵部尚书不算过分。
  其次李适之搬出张旭的先例,又让这件事在朝廷规制上有了法理。
  最关键的一点是,萧望之没有其他武勋的支持。
  如果李宗本要让韩忠杰再入军事院或者重掌京营,张旭、陈澜钰、元行钦甚至是汤永等人说不定会反对,然而他们怎会把兵部尚书放在眼里?
  至于文臣这边,确实有人对此不满,但也只是极少数,比如那位有希望上位的兵部左侍郎陈新才,可是薛南亭没有发话,李适之等尚书级别的重臣又支持天子,极少数反对者压根不敢出声。
  这便是大势所趋。
  面对这般独木难支的局势,萧望之并无明显的情绪波动,他没有再和李适之争辩,徐徐道:“陛下,当初考城大败的军报送来京城,朝中商议如何问罪韩忠杰。臣记得薛相曾说,韩忠杰身为主帅指挥失当遭此大败,理应罢职、降爵、永不录用。臣身为军务大臣领衔军事院,当时曾进言陛下,罢职降爵即可,总要给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李宗本以为他的态度有所松动,于是点头道:“朕记得,所以在国公的建议下,朕去掉了永不录用这一条。”
  萧望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薛南亭,继而道:“臣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军中将帅为国效命,要面对无数虎狼之敌,难保不会出现疏忽,总不能因此一次战败就将人打落深渊。但是,臣当时还说过将功补过。所谓将功补过,不是在府邸里装模作样闭门自省一段时间,而是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李宗本面色微变。
  萧望之微微昂头,凛然道:“韩忠杰在战场上输给景廉人,这不可耻,只要他能从景廉人手中赢回来,亦不失为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不辱没其父东阳郡王的威名!他若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就应该放下身段,去边军或者京营从都指挥使做起,从景廉人身上攫取足够的战功,然后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
  李适之眉头紧皱,张旭等武勋听得纷纷点头。
  萧望之顿了一顿,掷地有声地说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靠着陛下的宠信和偏爱,拐弯抹角东绕西绕,脑子里只有起复二字!我大齐军中男儿,岂能如此行事!”
  此言一出,百官无比震撼,局势竟然瞬间逆转。
  李宗本怔住,片刻后略显艰难地说道:“国公,无论文臣武勋,皆是为国效力,怎能如此强行区分?”
  “臣并非轻视文职,在入京领受军务大臣一职之前,臣做过十三年的淮州都督,深知边军将士能够打胜仗,离不开中枢和地方各级官员的辛勤付出。没有粮饷、军械、战马和各种后勤的支持,臣和将士们就算再不惧死,也不可能一次次打退强敌。”
  萧望之凝望着李宗本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若陛下坚持要以这种方式起复韩忠杰,臣自问难以胜任先帝托付之责。”
  “故此,臣请辞去军务大臣一职,请陛下收回臣荣国公之爵位!”
  满殿死寂,群臣惶然。
  李适之心中默默叹了一声。
  李宗本愣愣地坐在龙椅上。
  “国公,切莫冲动。”
  第一个开口的是永定侯张旭,其实萧望之若是退出朝堂,他很有希望接过首席之位,但是张旭自问忠于大齐忠于天子,过往对萧望之的压制并非出于私心,此刻更不可能落井下石。
  有人开口就会有附和之声,这一次元行钦、陈澜钰、汤永等武勋都站了出来,李景达自不必说,他的嗓音异常洪亮。
  唯有陆沉沉默于一片喧嚣之中,他静静地看着萧望之的背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另一边,经过漫长的思考过后,当朝左相薛南亭出班奏道:“陛下,关于兵部尚书的人选,臣赞同荣国公的提议,可由左侍郎陈新才暂代。”
  至少在如今的朝堂上,薛南亭说话的分量要比李适之更重。
  他一开口,原本默不作声的一部分朝臣也都站了出来。
  唯有兵部左侍郎陈新才有些懵,他没想到兜兜转转,尚书之位最后居然还是落在自己身上。
  其实在萧望之抛出那句话的时候,李宗本就知道事不可为,他就算再想让韩忠杰起复,终究承担不起萧望之这样离开朝堂的后果,因此勉强微笑道:“国公言之有理,是朕思虑不周,此事便依国公和薛相所言,由左侍郎陈新才暂代兵部尚书一职。”
  丁会这个时候早就缩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站着,尽量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他可不想成为萧望之的下一个目标。
  而陈新才口干舌燥地上前领旨谢恩,算是将此事画上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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