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44节

  “你应该知道我已经让良玉辞官,这会子陛下已经回过味来,厉家既然要退就退得干干净净,不会参与接下来朝堂上的纷争。放在你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所谓做多错多,以你现在积攒的名望和功劳,只要你不太过计较,陛下顶多就是敲敲边鼓,不会真的再三逼你。”
  “但是我还没有回京,李云义就跳了出来,而等我回京之后,尤其是知道我今日会来府上拜望,那个汤家的小子还是敢主动登门。这些纨绔子弟或愚蠢或骄狂,唯有一点,他们很清楚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这是他们天生就会的本事。所谓愣头青,只是针对身世背景不如他们的人,真正遇到他们不敢惹的人物,这些人比鹌鹑更乖巧。”
  “所以你觉得这些状况都是对你的挑衅?”
  厉天润当然不会站在陆沉的对立面,但是像他和萧望之这些老成持重的人,思考问题的角度与陆沉有些不同。
  顾全大局这四个字,几乎成为他们骨子里的本能。
  “也可以说是试探。”
  陆沉摩挲着手中的茶盏,缓缓道:“通过这些看似无伤大雅的小事,一点点摸清我的底线,我若因此动怒,他们有足够的余地收手,如果我不理会,他们就可以得寸进尺,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施压手段。”
  厉天润沉吟不语。
  他站的位置足够高,再加上对大齐矢志不移的忠心,所以不是很在意这种小事,甚至可以让厉良玉暂离朝堂,但是他也知道陆沉做不到这一步,不只是因为年轻人的锐气,更关键的是陆沉如果让步,会引发一连串难以预料的反应。
  陆沉见状便问道:“厉叔,这个平宁侯汤永是个怎样的人物?”
  “他祖上是太祖朝的英国公汤修平,后来几经沉浮,其父汤云曾经做到河州汶潢军都指挥使。在先帝刚登基那两年,汤永曾在成州都督府任都指挥使,后来在京军待过一段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像他这样的武勋其实不少,当初永定侯张旭亦是其中一员,毕竟显赫军职只有那么几个,这些人又不可能做一个普通将官,只能以荣养的名义赋闲在家。”
  厉天润略微解释一下,继而道:“除了平宁侯汤永,还有东平侯韩章、会宁伯张闻、武康伯徐进春。”
  陆沉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沉吟道:“我说昨天怎么会有好几个生面孔去城外迎接我,原来就是这几位。”
  厉天润平静地说道:“最近这半个月,陛下召见过他们几次。这些人有几个共同点,有一定的资历但是战功不著,都是将门出身但长期赋闲在家,以往基本没有在朝堂上露脸的机会,所以你可能不太熟悉。”
  陆沉淡淡笑了一声,道:“连韩忠杰都做不到的事情,天子觉得这些人可以?”
  厉天润失笑道:“这些人当然不是和你打擂台,他们没有这个底气和本钱。在我看来,天子压根没有想过往边军掺沙子,召见这几人无非是让他们慢慢被朝中官员熟悉,最终只会盯着京军的地盘。”
  陆沉登时了然。
  京中的局势其实比他想象得更加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犹如一团乱麻。
  右相钟乘辞官归乡,这个位置至今悬而未决,左相薛南亭不具备李道彦的威望,而李适之拥有和他抗衡的实力,像户部尚书景庆山这样的新贵同样被人看好,文臣之间的氛围波诡云谲,人人都在观望。
  武勋这边表面上是京军和边军之争,实则还有一帮恶狼在旁虎视眈眈,极少有人能抗拒权力的诱惑。
  当然最重要的是陆沉这次会拿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归根结底,他此番回京不是走一个过场,即便他不想争,天子也会想方设法从他手里拿走一些东西。
  “有点头疼吧?”
  厉天润笑吟吟地看着他,又道:“既然你攀上高峰,这些风浪早晚都会经历,我只能送你四个字。”
  “请厉叔示下。”
  “静观其变。”
  厉天润语重心长,随即话锋一转道:“我也只有这四个字送给你,厉家在京中的人脉本来就浅,能帮到你的地方不多,只能做到不给你拖后腿,否则我不会让良玉辞官。”
  看着中年男人消瘦的脸颊,陆沉叹道:“厉叔莫要劳神,我能应付。”
  厉天润点了点头,微笑道:“说完这些琐碎的事情,该轮到正事了。”
  陆沉早有准备,一股脑地说道:“入京之前我和父亲商议过,就以兼祧陆家二房的名义,三书六礼缺一不可。只要婚期确定,家父和陆家族中长辈都会来京城。”
  厉天润对于礼仪细节并无要求,欣慰地说道:“好。”
  陆沉暗暗松了口气。
  又简单聊了一会,陆沉便起身告辞,至于婚事的仪程自然有人帮忙处理,不需要他们亲自操持。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陆沉回到自己的郡公府,随即便让人将谭正喊来。
  “你将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去定州交给王夫人,然后尽快将她的回信拿回来。”
  陆沉交给谭正一个信封,里面写着他昨日在桂秋良的书房中发现的那句话。
  或许以王初珑的聪慧,能够帮他破解其中隐藏的秘密。
  “是,公爷。”
  谭正领命而去。
  陆沉刚准备歇息片刻,大管家陈舒有些急切地禀道:“公爷,宫中天使来了。”
  “天使?”
  陆沉略感奇怪,说起来他昨日才回到京城,满打满算才十二个时辰,宫里那位未免太心急了。
  及至前厅,陆沉见到了越来越熟悉的苑玉吉。
  “陛下口谕,山阳郡公劳苦功高,朕于后日在宫中设宴款待国之功臣,为尔接风洗尘。”
  苑玉吉一本正经地说完,脸上随即浮现笑容:“公爷,陛下知道你一路舟车劳顿,特许你明日在家中休息一天,后日正午请入宫赴宴。”
  陆沉面上古井不波,道:“臣谢过陛下恩典。请苑少监转呈陛下,臣后日会准时入宫。”
  苑玉吉完成使命,行礼告辞。
  陆沉负手而立,望着这位天子心腹的背影,渐渐眯起了双眼。
  第797章 【规则的力量】
  平康坊,李氏大宅。
  兵部尚书丁会很有自知之明,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比李适之更懂得修身养性,但是眼下难免有些无法理解对方的举动。
  堂堂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天子最信任和器重的股肱之臣,领袖江南门阀的锦麟李氏之主,居然像一个普通的老农,在这座清幽雅致的府邸里开辟出一片菜地,种了一些时令青菜。
  在丁会的认知里,与泥土打交道这种事极其不雅,文人就该吟诗作赋饮酒赏月,如此方为格调。
  最让丁会茫然的是,从李适之熟练的动作来看,他显然不是故作姿态,至少算得上很有经验,可见以往就做过类似的事情。
  场间还有一人,乃是国子监祭酒裴方远,他、丁会以及大理寺卿戚维礼互相之间非常熟悉,在很早前就已是李适之的铁杆心腹。
  翻土、播种、修葺,李适之亲力亲为,丁会和裴方远则一本正经地在旁边打下手。
  日上三竿之时,李适之终于停下,看着两位满头是汗的心腹,温言道:“辛苦你们了。”
  裴方远微微一笑,丁会则摇头道:“不辛苦,兄长真是好雅兴。”
  “少来,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李适之说得很直白,但这也是一种亲近的体现,因此丁会依然笑呵呵地应着。
  三人清洗之后来到花厅,仆人们奉上贡品香茗,随即恭敬地退下。
  丁会润了润嗓子,当先说道:“这个陆沉可真是一点都不让陛下省心,刚回京就开始闹腾。你们说说,这太医院正桂秋良染病而亡与他何干?非要巴巴跑去看一眼。陛下心里肯定也窝着火,不答应他又怕他纠缠不休。照这样下去,以后不论是我的兵部出了事情,还是老裴的国子监有了状况,他都要插一脚?”
  裴方远悠然道:“山阳郡公的手应该伸不了那么长,再者国子监和太学都是他不喜欢的腐儒,想来不会过多关注。但是兵部可不一样,虽然世人背地里笑谈兵部是清水衙门,终究能和军方扯上关系,我猜山阳郡公早晚会登兵部的门。”
  “嘿,来就来,我还真怕他不成?”
  丁会转头看向李适之,问道:“兄长,陆沉为何要插手桂秋良之死?”
  “因为桂秋良是太医院正。”
  李适之放下茶盏,平静地说道:“去年秋天,原内侍省少监吕师周意外身亡,如今桂秋良又死于恶疾,这两人是先帝身边最近的亲信。他们的死虽然谈不上离奇,多多少少有点古怪,陆沉历来心思缜密,当然不会漏过这些意外的状况。”
  丁会和裴方远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不约而同地严肃起来。
  裴方远沉声道:“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怀疑先帝的死因?此非人臣之道!”
  确切来说,怀疑先帝的死因等于怀疑当今天子。
  李适之不急不缓地说道:“陆沉找的借口很合理,薛怀义既是左相的亲叔叔,又是桂秋良的同门师弟,又刚好跟他一起来到京城,去看一眼不算逾矩。陛下想通了这一点,所以最后才允准他的请求。”
  丁会冷哼一声道:“依我看,陆沉将薛怀义带来京城本就不安好心!”
  “你急什么?别人才刚落子你就想押上全部身家?”
  李适之一句话就让丁会闭嘴不言,继而看着裴方远说道:“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裴方远沉稳地说道:“请大人放心,关键时刻定能派上用场。”
  “你办事,我历来放心。”
  李适之没有多问,缓缓道:“我能理解你们对陆沉的忌惮,毕竟大齐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像这样战无不胜天纵奇才的年轻人可谓绝无仅有。不光你们忌惮,其实我对他也不敢有丝毫小觑。”
  丁会和裴方远认真听着。
  他们知道李适之的大部分谋划都是在为天子考虑,一旦中枢和边军发生矛盾,一旦天子和陆沉对上,李适之要能给天子提供足够的助力。
  李适之继续说道:“凡事要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陆沉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不代表他在朝堂上同样能做到无往不利,因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换句话说,只要陆沉回到京城,他就得按照这里的规矩做事。”
  丁会欲言又止。
  李适之很清楚他的心思,淡然道:“你是不是想说,万一陆沉怒从心头起,朝廷该如何应对?”
  这话稍微有些露骨,不过此刻三人暗室相商,倒也不必太过忌讳。
  丁会担忧地说道:“毕竟此人性情狠辣,常常将蛮夷的自称挂在嘴上。”
  李适之笑了笑,摩挲着茶盏说道:“他这次带回来三千骑兵,如果这三千骑兵能够冲垮禁军和京营二十万人,那我们也不必筹算了,老老实实洗干净脖子就好。”
  禁军五万余人,三座京营合计将近十五万人,这些都是忠于天子的力量。
  正如李适之所言,倘若陆沉在不动用边军主力的前提下,靠着三千骑兵就能纵横京畿地区,天子和朝堂诸公确实没有必要再闹腾。
  但就算是陆沉本人也不会狂妄自大到这种程度。
  “大人刚才那句话说的很对,边疆是边疆,中枢是中枢,不可混为一谈。”
  裴方远适时接过话头,冷静地说道:“山阳郡公位高权重,不是当年毫无顾忌的小小都尉,他自然明白该如何行事。相反只要我们一直讲道理,他只会有力使不出。”
  这是一句很隐晦的提醒。
  李适之赞许地看着他,点头道:“这是自然,陛下从未想过要将陆沉打落尘埃,因为他是保境安民的功臣,总不能让大齐臣民心寒。说到底,这场角力将会决定大齐接下来的国运,如果陆沉肯让渡出一部分权柄,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陛下也不会亏待他。”
  如果陆沉不肯呢?
  丁会和裴方远没问,虽然有时候他们会故意在李适之面前显得愚笨,却也不能真的愚蠢。
  丁会想了想说道:“要是兄长今日能在宫中,或许陛下能够更从容一些。”
  “陛下昨日让苑玉吉找过我,想让我入宫作陪。”
  李适之目光沉静,轻声道:“我仔细思量之后,认为今日这场御宴最好不要有外人参与,否则很容易引起陆沉的反感。其实陛下的要求并不过分,只看陆沉能否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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