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41节
离开皇宫的时候,陆沉忽地停下脚步,望着身边颇为恭敬的苑玉吉,开口问道:“苑少监,跟你打听一个人。”
苑玉吉连忙应道:“公爷请说。”
“原内侍省少监吕师周。”
“这……”
苑玉吉欲言又止,眼神表露出很清晰的含义:你身为武勋打听宫里的人,这恐怕不合适吧?
陆沉淡淡一笑,感慨道:“先帝待我恩重如山,苑少监可能不太清楚以前的事情。我这次回京想去皇陵祭拜先帝,若是能让吕师周同行,或许能有几分慰藉。”
苑玉吉继续迟疑,直到陆沉的目光冷了几分,他才艰难地说道:“公爷,吕师周早在两年前便主动请求去皇陵守陵,而在去年秋天一个晚上,他因为喝醉酒不慎从高处坠落,已然过世了。”
“他死了?”
陆沉终于知道对方为何支支吾吾。
苑玉吉点头道:“陛下命人查过,确实是意外。”
陆沉盯着他看了一会,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大步离去。
苑玉吉望着这位年轻郡公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刻他感觉是被猛虎的视线锁定。
带着清冷之意的春风吹过,苑玉吉这才察觉自己后背已经泛起一片冷汗。
大半个时辰之后,西城大祥坊。
一辆马车并数十名骑士来到一座府邸大门前。
陆沉当先走下马车,抬眼望去,只见府邸门楼已经挂白。
紧接着薛怀义从马车中出来。
老者眼中流露出真切的伤感。
“拜见公爷。”
桂府的管事、内侍省的主事以及太医院的官员都迎了上来,站成一排朝陆沉行礼。
“不必多礼。”
陆沉平静地说道:“奉陛下旨意,本公陪这位薛神医前来查明桂院正的死因,遗体现存放于何处?”
内侍省的主事连忙答道:“回禀公爷,遗体尚未入殓,现在正堂暂停。”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转头对薛怀义说道:“有劳老神医了。”
薛怀义道:“不敢当。”
两人并肩走入桂府,陆沉的亲兵们完全无视其他人等,一半留在府外警戒,一半则进入府内散开。
陆沉没有去正堂,毕竟他不懂验尸的门道,派人协助薛怀义之后,他在桂府管家敬畏地引领下,来到桂秋良死亡时所在的书房。
“本公随便看看,你不必跟着。”
“是,公爷。”
陆沉走进书房,于门口止步,并未急不可耐地四下检查。
这是一间颇有特色的书房,除了两排摆放着各种书籍的木架,还有一排架子上面放着很多瓶瓶罐罐,倒也符合桂秋良太医的身份。
临窗有一张大案,太师椅倒在地上,可以由此推断出桂秋良死前的景象。
按照内侍省向李宗本汇报的说法,桂秋良是突染恶疾暴亡,也就是说当时这位太医院正伏案读书,猛地感觉身体不适,挣扎着站起来却又摔倒,进而带倒了那张椅子。
桂秋良倒下之后没能再站起来,就此一命呜呼。
屋内的光线略显浑浊。
陆沉双眼微眯,观察着眼前每一个细节。
在他到来之前,这间书房并无被人搜检过的痕迹。
难道桂秋良真是得了急病?
陆沉迈开脚步,先是来到大案附近,上面有一本摊开的医书,纸上染了几团墨迹,旁边有一支毛笔。
右前方有一迭信件,陆沉依次翻开看了看,基本都是桂秋良和各地名医往来的书信,并无古怪之处。
左前方则是几摞书籍,以各种医书和桂秋良的笔记为主。
陆沉极有耐心地翻着,没多久他便面色微变。
一本名为《外台秘要》的医书中藏着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
里面有一张信纸。
陆沉拿出来一看,只见纸上写着寥寥九个字:十六,九十三,春生,气明。
他直觉这是一种隐晦的暗示,但不能确定是桂秋良所写还是别人寄给他的信,因为没有抬头和落款。
从笔迹上判断,这行字与桂秋良平时的书写不太相似,但是陆沉知道不能因此断定,因为无法排除这是桂秋良故意用另外一只手所写。
关键在于这行字隐藏了什么信息?
陆沉拿起那本《外台秘要》,翻到第十六页,数到第九十三个字,只见是一个“留”字,和信纸上后面四个字没有关联。
不过陆沉现在可以确定,在桂秋良死后,没人来他的书房搜查过,否则不可能会错过这个信封,毕竟没有藏匿在隐秘的地方。
一时间找不到头绪,陆沉将信封塞进袖中,然后继续寻找,只可惜后面没有更多的发现。
等他离开书房来到桂府正堂的时候,薛怀义已经完成了验尸的程序。
此刻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位老者乃是当朝左相的亲叔叔,更是桂秋良的同门师弟,因此没人质疑他的任何举动,包括桂秋良的亲属们也只是面带哀色地等待着。
陆沉走到近前,只听薛怀义对桂秋良的亲属们说道:“……师兄他是心疾发作,来势凶猛,难以自救,因而至此。诸位还请节哀,莫要太过悲痛,如今当以妥当料理后事为要。”
这番话同样也是说给内侍省的人听。
众人看见陆沉到来,连忙朝旁边让开。
陆沉先是慰问了桂秋良的亲属们,然后便同薛怀义一起离开此地。
马车平稳地前行,数十名精锐护卫严密地护在周遭。
车厢内,陆沉微微皱眉问道:“心疾?”
薛怀义轻叹了一声,点头道:“心疾者,手足青至节,心痛甚,旦发夕互,夕发旦死。从症状上来看,师兄的心疾发作之后迅速加重,即便当时我在场也未必能救得过来。”
陆沉明白这应该就是急性心脏病引发的猝死,连他前世的医疗条件都不一定能抢救成功,更不必说如今这个时代。
但是下一刻薛怀义神情凝重地说道:“你或许不知道,善医之人同样善于用毒,这本就是一体两面。我只能断定师兄是死于心疾,却无法查明他究竟是内因所致,还是外力所为。”
“也就是说不能排除桂院正是中毒身亡?”
“是的。”
薛怀义有些伤感,虽然这些年他和桂秋良的交情不复当年,但终究是相识数十年的故人,如今亲眼看着师兄的遗体,又怎能无动于衷?
许是不想沉湎在那种情绪里,老人对陆沉问道:“你可有发现?”
陆沉摇了摇头。
薛怀义便不再多问。
马车朝着南城泰康坊行去,左相薛南亭的府邸便在坊中,薛怀义肯定不会住在陆沉的郡公府,这要是被世人得知,恐怕都会在背后戳薛南亭的脊梁骨。
途径细柳巷的时候,陆沉掀起车帘向外望去。
他还记得当年就是在这里,他险些死在刺客的手中。
如今当然没有刺客敢当街行刺他这位手握数十万边军的郡公,但陆沉的心情同样轻松不起来。
他没有告诉薛怀义那个信封的秘密,不是因为信不过对方,而是觉得这件事委实古怪。
吕师周死了,桂秋良也死了。
和先帝有关的人一个一个离去。
偏偏会有这样一封信落在陆沉手中,仿佛冥冥中有人在指引他一般。
陆沉微微眯着双眼,目光幽深如潭。
第794章 【愣头青】
翌日上午,魏国公府。
陆沉看着身形瘦削的厉天润,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可千万不要做小儿女姿态,否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厉天润靠在椅背上,双手放在身前,笑眯眯地说着。
所谓“错误”的决定,当然是指他向天子言明厉冰雪的婚事。
陆沉轻叹道:“厉叔,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厉天润却淡然道:“无非是过一天算一天,其实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多少遗憾了。良玉性情稳重,就算我不在,他也能守住厉家的门楣。冰雪跳脱飞扬,有些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如今有你帮我看着她,将来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自有一股豁达之气。
陆沉想了想说道:“薛老神医这次随我入京,如今住在薛相府上,要不我请他来再帮厉叔你看一看?”
“薛神医一把年纪,不必再劳动他了。”
厉天润摆摆手,微笑道:“生死自有天命,我这病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这两年宫里的太医没少来,尤其是那位桂院正,据说他还是薛神医的师兄,医术极为精湛。虽然他从未说过我能活多久,但是我可以看得出来,连他都无法治好我的病,只能勉强维持。”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然后低声道:“厉叔可能还不知道,桂院正昨日病故了。”
“嗯?”
厉天润沧桑的双眼中泛起一抹狐疑,继而道:“半个月前他还来给我把过脉,我看他年纪虽大身子骨却很硬朗,少说也能活个十年八年。”
陆沉便将他昨日从入宫到去桂府的过程复述了一遍,除了那封信之外没有遗漏细节。
厉天润沉思片刻,缓缓道:“你觉得桂秋良的死有问题?”
“太巧了。”
陆沉放下茶盏,斟酌道:“厉叔难道没有发现,桂秋良死亡的时间点非常精准?大概是在我抵达京城的时候,他突然就发病了,然后等我入宫和天子相见,他的死讯送入宫中,又刚好被我知道。这确实有可能只是巧合,但如果不是巧合的话,此事就很耐人寻味了。”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想要达到这个效果并不简单。首先要确定你何时抵京,然后要让桂秋良听话去死,最后要保证死讯禀报给天子的时候你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