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18节
右侧首席,庆聿恭似乎是在感受美酒的醇厚,因此并未注意到天子的视线朝他望来。
当然,景帝亦不知道此刻这位常山郡王神情悠然的表象下,正在回味方才他说的那番话。
“人要做事必然会犯错,陛下,你这不光是为过去的纠葛做一个简单的解释,也是在告诫我们这些人呢。”
庆聿恭心中默默自语,只不知除了他之外,还有多少人可以听懂天子的言外之意。
四皇子的坐席位于右侧第七位,前面是景廉五大姓的头人以及二皇子那古,他似乎很满意自己今日所处的位置。
饮下杯中美酒的那一刻,他的双手微微发颤。
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一股难以言说的亢奋。
他悄悄四下打量,诸皇子、景廉贵族、文武百官乃至那些护卫周遭的合戈武士都饮下了这杯普天同庆酒。
身为全场视线的焦点,天子自然不会漏过。
四皇子忽地呼出一口气,紧接着便听到身后的轻咳声,于是立刻打起精神。
他后面站着几名随从,其中一人始终垂首低眉,身形略显单薄,正是那位一直被四皇子保护得很好的中年书生。
那声轻咳便是出自他口,虽然他只能看到四皇子的背影,却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对他的心事了如指掌。
书生在提醒完四皇子之后,同样在回味方才的那番话。
再联想到大猎结果出来前的那个赌约,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眼神幽深,似乎略有些失望和怅惘。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景帝平和的嗓音:“都坐吧。”
“谢陛下。”
百官行礼如仪。
紧接着便听内监高声道:“启宴!”
今日的宴席别具一格,每人面前一张案几,上面都是相同的菜式,为景廉族传承数百年的四道名菜。
只有景帝面前的长案上摆着十二道。
在如此和谐的氛围内,景帝与臣工们听着雅乐,品鉴美酒美食,倒也颇有意趣。
小半个时辰过后,景帝当先放下杯盏,一直在留心他的文武百官立刻停止动作。
景帝看向右手边以赵思文为首的文臣们,微笑道:“诸位爱卿,今日如斯盛会,可有佳句华章记之?”
景廉贵族们闻言登时兴致缺缺,哪怕是公认文武双全的庆聿恭,在这方面亦不擅长,不过他们知道天子推崇齐人文化,这些年不遗余力在国内大力推行,大都之内便有十余座同文馆,因此没人出来胡言乱语,只是暗怀不爽地看着对面的文臣。
赵思文恭敬地说道:“陛下有命,臣等自当遵从,若论文采斐然,臣远不及柳尚书。”
他指的是礼部尚书柳元,其人乃是北地文坛大儒,出身于定远柳氏。
赵思文并非怯场,而是习惯在天子面前韬光养晦,再加上柳元是朝中公认的诗文大家,素来醉心书礼二字,从来不会争权夺利,赵思文当然乐于在天子面前保持一个虚怀若谷的形象,如此方为文臣之首的气度。
坐在旁边的礼部尚书柳元缓缓站起来,朝着天子的方向拱手一礼,恭敬地说道:“陛下,臣在大宴之前便有感而发,欲以长文记载我朝此番盛会。不过臣刚刚想到一件事,或许能令盛会更添光彩,故而斗胆向陛下建言。”
景帝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一直以大儒形象示人的老臣,微笑道:“柳尚书但说无妨。”
柳元轻咳一声,在对面的景廉贵族以为他要长篇大论之时,他神情庄重地说道:“陛下方才说到大景目前面对的局势,臣觉得除了应对外部的敌人,大景内部的稳定同样重要。陛下英明神武天纵之才,定能让大景成为这世间最强大的王朝,唯一令臣担忧者,乃是东宫至今虚位。”
场间肃然一静。
赵思文强忍震惊,庆聿恭双眼微眯。
诸皇子更是纷纷低下头,避免在这个时候引起天子的注意。
景帝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柳元,悠然道:“继续说。”
柳元不由得有些紧张,鼓起勇气说道:“臣深知人微言轻,建言此事未免逾越,然臣身为礼部尚书,又恐有负陛下所托。”
景帝道:“那依柳尚书之见,朕该册立哪位皇子为东宫太子?”
柳元登时惶恐地说道:“国本之抉理当陛下乾纲独断,臣岂敢妄言?”
景帝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储君关乎国本,众臣工自然都有建言之权,朕不会怪罪于你。今日百官齐至,又奉天清节之盛会,正是尔等畅所欲言的时候。柳尚书莫非只是想挑起这个话头,心中并无成算?”
柳元感知到天子略显冷峻的目光,心中不免开始后怕,但是他走出这一步便无法回头,只能硬着头皮躬身道:“储君者,天下之公器,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若失其宜,海内失望,非社稷之福。”
群臣心思各异,有人情不自禁地看向四皇子海哥。
景帝望着柳元佝偻的身躯,忽地轻声笑了起来,继而重复最后那句话。
“非社稷之福……言之有理啊。”
第767章 【儿臣不敢】
柳元那番话谈不上诘屈聱牙,就连不学无术的撒改都能听懂。
他的核心思想有两层,其一是景朝太子之位虚设近一年,这不是一件好事,理应尽快册立太子稳固国本。
其二是关于太子的人选,在没有特殊情况的前提下,自然首选嫡长。
如此一来,柳元显然是要推举四皇子海哥为太子。
皇后所生三子,长子纳兰已经亡故,三皇子乌岩因为杀兄之罪被圈禁在幽道,四皇子海哥便是唯一有可能承继大统的嫡子。
柳元的话并未引起文武百官的骚动。
或许在这些人看来,天子同意四皇子和庆聿怀瑾的婚事,已经是一种非常明显的暗示。
如果四皇子没有希望成为太子,天子又怎会允许他迎娶常山郡王的长女?
虽说这两年庆聿恭身上的光辉暗淡了些,但庆聿氏的根基仍然雄厚,一位皇子若是拥有这样的助力,足以对东宫里的太子造成致命的威胁,除非他本身就是太子。
群臣当然不觉得天子会做出愚蠢的决定。
有人看向四皇子海哥,有人则看向神情平静的庆聿恭,莫非这对即将成为翁婿的皇子和郡王已经暗中达成一致,让礼部尚书出面促使天子下定决心?
他们不会将这件事和逼宫联系起来,因为大景早晚都要册立太子。
一阵寂然过后,景帝没有再理会柳元,转而看向庆聿恭问道:“郡王可有建言?”
庆聿恭站起身来。
四皇子不禁悄悄吞了一口唾沫,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
庆聿恭思忖片刻,缓缓道:“陛下,臣赞同柳尚书的看法。”
在他身后,庆聿怀瑾眉尖微蹙,正想起身,旁边忽地伸过来一只宽厚的手掌。
她扭头望去,只见兄长庆聿忠望按着她的手腕,朝她摇了摇头,眼中泛起规劝之意。
听到庆聿恭的回答,景帝沉吟不语。
四皇子看着这一幕,那颗心不断往下沉,随即毫不犹豫地抽出一只手垂下,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
中年书生尽收眼底,继而轻咳一声。
此刻天子的沉默让文武百官敏锐地意识到不太对劲,在柳元壮着胆子进言的时候,很多人以为这只是走个过场的事情,天子肯定会答应下来,等到一个黄道吉日的到来,大景便会再度拥有一位太子殿下。
天子为何沉默?
没人敢问。
良久过后,景帝的视线越过庆聿恭和撒改,落在夹谷永的面上,淡淡问道:“你有何看法?”
夹谷永连忙起身道:“回陛下,臣赞同柳尚书和常山郡王的建言。”
“看来你们考虑得都很周全。”
景帝没有继续问下去,缓缓道:“关于储君之位,朕亦考虑过很久。柳元方才说嫡长与贤能之别,朕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大景以武立国,况且如今天下未定,后继之君既要能上马打天下,也要能下马治天下。若想承继朕的基业,光有长幼名分可不行,必须得有卓越的才能。所谓嫡长之制,乃是中原人流传千年的规矩,却不一定适用大景。”
礼部尚书柳元在这一刻忽地微微战栗着。
景帝压根没有看他,抬眼望着二皇子那古,略带一丝讥讽地说道:“纳兰离世后,你便是天家长子,虽非皇后所生,但是朕这些年并未亏待你。封你为亲王,命人为你修建王府,并且许你随军出征历练,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那古大骇,连忙跪下说道:“父皇,儿臣并未胡作非为。”
“呵。”
景帝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继而道:“你确实没有胡作非为,不是你不想,而是你没有那个胆子。你最多就是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譬如重金收买猎场的管事,让他提前备好足够的猎物放在阿虎带的面前。朕确实想不明白,你既然有心争储,为何不能动动脑子,偏要做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愚蠢行径?”
那古登时面色发白,满眼惊慌。
远处的八皇子阿虎带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皇兄。
他本以为自己今天运气特别好,没想到竟然是人为的安排。
景帝依旧望着二皇子那古,神情冷峻地说道:“你知道若按嫡长来论,老四肯定排在你的前面,而朕这一年来又对老八颇为宠爱,于是你就想在今日这样的场合给朕上上眼药。你让老八独占鳌头,这样就能打击老四的势头,同时说不定可以引起朕对老八的猜疑。你自以为这是一石二鸟之策,却没想过谁会相信如此拙劣的手段。撒改。”
曾经的北院元帅、辉罗氏的大头人撒改身体一震,立刻起身道:“臣在!”
景帝问道:“你会相信今日是阿虎带暗中作弊,只为在朕面前刻意表现么?”
撒改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八殿下年纪这么小,又一直光明磊落,臣只会觉得这是有人在给他挖坑。”
“听见了吗?”
景帝鄙夷地看着二皇子那古,冷声道:“滚去旁边跪着!”
“是,父皇。”
二皇子满头冷汗,压根不敢辩解,一路膝行到远处继续跪好。
这个变故让群臣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二皇子这种小心思确实贻笑大方,但是何至于让天子如此动怒?
过往十余年来,景帝在百官心目中的形象永远是岿然不动的巍峨高山,莫说眼下这点小事,就是当初太子被人谋害的时候,天子依然能够冷静地处置残局。
这时只听景帝漠然道:“老四。”
四皇子海哥迅速起身道:“儿臣在。”
景帝抬眼望着这个硕果仅存的嫡子,缓缓道:“朕没有立你为太子,心中可有怨恨?”
除了少数几人,大部分官员和贵族此刻都一脸茫然。
他们不解地看着这对遥遥对望的父子君臣,难道天子真的不想立四皇子为太子?
四皇子深吸一口气,微微抬高语调:“儿臣不敢。”
“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