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14节
陆沉正色道:“刘兄请说。”
刘守光深吸一口气,肃然道:“他日若有所命,只要不违背刘某的忠义之念,定当赴汤蹈火生死不惧。”
范文定立刻说道:“末将亦有此念!”
张展朗声道:“愿为公爷刀山火海,决不皱一下眉头!”
桂泽明左右看看,笑道:“公爷若不嫌弃,末将愿为马前卒!”
裴邃等定州将领自然不需要在这个时候表态,李承恩看着眼前这壮怀激烈的一幕,一时间心中思绪翻涌。
他忽地记起广陵城那个春雨绵绵之日,陆沉从织经司广陵衙门脱身,和他一起返回陆园。
两人行走在细雨飘摇的宽窄巷子里,那时候陆沉只是一个偶露峥嵘的商贾之子,而他更加平凡普通,不过是一介商家护院。
望着眼前的情景,李承恩颇有恍若隔世之感,他不禁笑着提起酒壶,将自己的杯盏倒满。
陆沉注意到李承恩的举动,又看着面前这些豪气干云的军中大将,于是举起酒盏说道:“各位兄弟的情义,陆某必定铭记于心,请满饮此杯!”
“干!”
众人热血上涌,齐声一呼。
烈酒入喉,好不痛快。
徐桂冲其他人挤挤眼,笑道:“公爷在战场上用兵如神所向披靡,就不知在酒桌上是否雄风依旧?”
陆沉悠然道:“有胆便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推杯换盏之际,那缕离愁别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满腔豪情壮志,如一曲雄壮军歌嘹亮而起。
……
在陆沉率定州各军启程返回的时候,景朝大都迎来了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
雨势厚重,似仙人挥毫泼墨,在人间洒下一片浓雾。
街上行人寥寥,没人愿意在这种时候撩拨天威。
一名中年书生举着油纸伞,脚步匆匆地穿过一条巷子,随后来到一座贵气府邸的后面。
他忽然停下脚步,似有所感地朝来时路看去,唯见雨雾迷蒙,街景仿佛融入水墨之中。
这是一幕很古怪的场景。
等到中年书生敲开府邸的后门,闪身进去之后,长巷那一头忽然出现两名玄衣男子,他们看着远处那座府邸的规制,对视一眼后迅速离去。
中年书生显然对这座府邸非常熟悉,府中的仆人也都知道他的身份,因而一路没人阻拦,任由他来到府内的核心区域。
这里有他专属的小院。
书生简单冲洗,褪下半湿的衣物,换上一身干爽的长衫,随即来到窗前案边。
桌上书卷众多,但基本都是各种经史子集,无甚出奇之处。
书生静静站着,良久后提笔挥毫,用左手在一张纸上写下数百字。
待墨迹干涸,他将这张纸装入信封,又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本典籍中,再返身将那本典籍藏到书架下方的暗格里。
做完这些,书生环顾着这处他生活了几年的房间,眼中微露眷恋,可很快又化作一片决然。
“该上路了。”
他用极其轻微的语调说出这四个字,脸上无悲无喜,接着便打开房门走出去。
约莫半炷香过后,中年书生来到这座宅邸主人的内书房。
四皇子阿里合海哥正在窗边读书,见到他便欣喜地说道:“先生来了,请坐。”
中年书生却是躬身一礼道:“小人愧对殿下!”
四皇子见状微感诧异,不解地问道:“先生此言何意?”
中年书生嘴唇翕动,片刻后颤声说道:“殿下,陛下很可能发现了太子之死的真相,或许现在已经查到了小人的头上,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对殿下动手!”
四皇子怔住。
恰在此时,外面一道惊雷炸响。
雷声滚滚,笼罩着大都全城,自然也包括这座皇子府。
这一刻,四皇子脸色微白,眼中浮现惊惧仓惶之色。
第762章 【无路可退】
经过最初的震惊和慌乱,四皇子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望着中年书生说道:“可是先生之前说过,父皇不会继续往下查,这桩案子再查下去会有损皇家的体面。”
他倒不是怀疑面前这位中年男人,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对方。
八年前中年男人因为机缘巧合进入四皇子的视线,四皇子便让人详细调查过对方的来历。
此人自幼父母双亡,在好心人的接济下艰难长大,后来靠着机灵勤快得到大都东城一个普通富户的赏识,不仅让他在商铺中学习做事,还破例允许他读书写字,历经二十余年终于成长为商铺的顶梁柱。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帮四皇子府上的一名管事解决了一个麻烦,两人从此称兄道弟日渐熟络。
后来在那名管事的引荐下,书生来到当时才十五岁的四皇子面前。
仅仅是通过几次闲谈,他便引起四皇子的注意,此人虽然身份卑微,却上晓天文下知地理,连天下大势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四皇子虽年轻却有野心,立刻意识到此人是一块遗落民间的璞玉,于是在让人查明对方的身份底细没有问题后,四皇子便让他进入自己身边的圈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年书生凭借无数次出谋划策,愈发得到四皇子的赏识和器重,尤其是他在几年前帮四皇子定下争储之计,他就已经成为四皇子心中尚书令的不二之选。
故此,四皇子的疑问并非是不信任对方,而是极度恐慌之中下意识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中年书生眉头紧皱,满怀愧疚地说道:“如今看来,是小人太过低估了陛下,以至于连累殿下陷入险境。”
“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四皇子被他弄得有些迷茫,便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坐下,又郑重地说道:“还请先生详细说来。”
中年书生便从他们最早的谋划说起。
太子纳兰生前虽然谈不上惊才绝艳,胜在性情沉稳处事谨慎,再加上他是景帝和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储君之位极其稳固。
正常情况下,四皇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所以中年书生建议他一不做二不休,用最直接的手段害死纳兰。
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景帝乃是雄才大略之主,在他眼皮子底下害死太子,想要安然无恙是不太可能的情况,于是中年书生便定下一石二鸟之策,并且开始了长达数年的谋划。
他先在三皇子乌岩身边安插人手,却又没有将线索夯实,而是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因为这样才会让景帝相信,是乌岩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害死了纳兰。
等到时机成熟,中年书生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入东宫的美酒确山红中下了那种奇毒,并且通过事先从三皇子府中弄到的黄金,成功将负责送酒的大昌号伙计和三皇子扯上关系。
这就是整个计划的完整过程。
在四皇子茫然的注视中,中年书生继续说道:“殿下,原本小人以为陛下会息事宁人顾全大局,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四皇子连忙问道:“什么问题?”
中年书生喟然道:“那就是殿下和永平郡主的婚事。”
四皇子愈发不解:“婚事怎么了?”
中年书生叹道:“从表面上来看,陛下通过这桩婚事向常山郡王释放善意,庆聿氏交出一部分兵权,配合陛下对军中的改制大计。而永平郡主成为王妃,将来便是大景的皇后,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常山郡王亦不必过分担忧庆聿氏的命运,这算是双方各让一步。”
四皇子机械地点头道:“没错啊。”
中年书生稍稍沉默,神情凝重地说道:“就怕陛下所图不止于此。”
这句话让四皇子悚然一惊。
“不止于此?”他沉声问道:“难道父皇想对庆聿氏斩尽杀绝?”
中年书生道:“如果常山郡王肯交出全部军权,安心在都统院参赞军务,陛下当然不会苛待庆聿氏,甚至不排除将来军制改革之后,再让常山郡王外出领兵。但是常山郡王不敢迈出那一步,因为军权是庆聿氏安身立命的根基,他不敢赌。殿下和永平郡主的婚事看似可以缓解这个矛盾,但也仅仅是缓解而已,纵观史书上的无数王朝,君臣之间从来不会有平起平坐的旧例,必然会分出一个高下!”
四皇子听完这席话只觉头疼欲裂。
如果真如书生所言,那景帝同意他和庆聿怀瑾的婚事,岂不是注定最后会变成一桩惨案?
前程命运和终身幸福交织在一起,四皇子颇为艰难地问道:“先生,这些应该只是你的推测吧?”
中年书生缓缓道:“虽是推测,却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殿下不妨细想一下,先前西北边境传来异动,代国军队似有出动的迹象,陛下便从夏山军调出三万精锐赶赴西北边境压阵,主将依然是灭骨地,那是常山郡王的左膀右臂。若小人没有猜错,这是陛下对常山郡王最后的试探,如果郡王肯交出军权,理应请陛下派他人为将!”
四皇子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
中年书生继续说道:“倘若这件事还不够有说服力,那么结合当前局势,陛下还是将郡王拘在京中,便足以证明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尧山关被南齐陆沉攻破,兀颜留守在西线战场受挫,而南勇侯爷被齐军、沙州军、代军困在飞鸟关,整个战局已经极其危险,陛下却仍然没有让郡王南下领兵,殿下还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关节吗?”
四皇子止步转身看着他,脸色很难看,低声道:“先生,父皇真的会那样做?”
“唉。”
中年书生又一声叹息,幽幽道:“殿下可知,小人今日为何要冒雨出府?”
四皇子摇了摇头。
中年书生道:“小人去见了一名眼线,他对小人说,曾经在三皇子府上做事的管事撒鲁失踪了。”
“撒鲁?”
四皇子面色微变。
中年书生点头道:“是,失踪得很突然,此前没有任何迹象。其实当初小人劝过殿下,既然三皇子已经被圈禁起来,不如直接让撒鲁消失,这样一来便是死无对证。”
撒鲁便是四皇子在书生的建议下,安排在三皇子乌岩身边的内应,也是将那个向太子纳兰进献美酒的翟玄引荐给三皇子的关键人物。
太子暴亡、三皇子被圈禁后,书生曾经建议四皇子杀人灭口,最后却没有得到四皇子的同意。
此时此刻四皇子不禁后悔又愧疚地说道:“我……我是见大局已定,倘若撒鲁无缘无故消失,肯定会引起主奏司那群鹰犬的注意,你也知道田珏是一条足够阴狠的狗。”
中年书生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纠结于此,他轻声说道:“小人怀疑撒鲁已经落入主奏司田珏的手中,而且他肯定扛不住那群人的手段。”
四皇子颓然地坐了回去。
中年书生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进一步添火道:“当初陛下圈禁三皇子的时候,小人便觉得有一些不对劲,只是一时之间没想明白。直到现在,小人终于发现其中的蹊跷。依照陛下的性情,如果他确信三皇子就是谋害太子的真凶,三皇子能够活下来吗?”
四皇子没有多想,下意识地摇头。
“这就是问题所在。”
中年书生眉头紧皱,缓缓道:“这说明陛下根本不相信三皇子是凶手,他不过是假借常山郡王提出的疑点,顺理成章给了三皇子一条活路,却是为了麻痹殿下,暗中让田珏查出真正的幕后主使。如果仅仅是这样,此事未必没有挽救的机会,可是因为殿下和永平郡主的婚事,小人笃定陛下一定会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