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09节
陆沉微微颔首,欣慰地说道:“那便拜托了。”
两人并肩走出偏厅,陆沉随即召集众将举行军议。
他没有告诉众人最深层的谋略,只带着他们往西逐渐收复失地。
此间风云变幻动静不小,自然也很难彻底瞒过兀颜术。
当收到斥候汇报的时候,兀颜术正在和贵由等人商议对策,桌上依旧摆在陆沉派人送来的战表。
正如陆沉猜测的那般,景军的沉寂只是一种假象,暗地里厉兵秣马蓄势待发,而兀颜术已经从东线调来一万精锐,同时对西线各军做出调整,放弃一些无关紧要的城池,抽调出两万多锐卒迂回至太康北面三十里外的春平县,最迟明日午后就能抵达。
“你说什么?齐军正在撤离太康?”
兀颜术眉头微皱,定定地看着前来报信的心腹。
那人小心翼翼地说道:“是的,留守。起初我军斥候以为敌军只是正常轮转,但是后来发现不太对劲,那几支驻扎在太康城南面的齐军相继往西而行,并无回头的打算。昨日清晨,南齐陆沉的帅旗离开太康,在数千名锐士营士卒的保护中一路往西。我军斥候付出极大的代价,终于确认一点,现在齐军只坚守太康三城,外围的据点悉数放弃。”
兀颜术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他下意识地看向桌上的战表。
难道这真的只是陆沉的疑兵之计?还是说他从来没有打算过和景军决战?
可若是如此的话,此人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赶来靖州作甚?若只是为了解除太康之危,他只需要派出数万精锐驰援即可,他本人完全可以坐镇北方尧山关,继续对南京城施加压力。
众将神情凝重,贵由沉声道:“留守,陆沉是不是想故意引诱我军驻扎于此,然后他率麾下精锐去攻打被我军占据的各地城池?”
这是一个非常合理且正确的方向,其他将领频频点头附和。
“不对。”
兀颜术心中猛地涌起不详的预感,脸色愈发冷峻:“不止于此。”
“这……”
贵由等人登时无言。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图谋西边是陆沉唯一的选择,否则他不会将大部分兵力从太康撤走。
兀颜术起身走到沙盘旁边,定定地望着整个西线战场的格局,那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缓缓道:“现在陆沉应该猜到了我从东西两线调兵来此,所以他要利用这个时间差,攻击我军兵力孱弱的西线。但是从他过往的战法来看,他不会选择这种愚笨的法子,直接一战击溃我军主力才是他的风格。”
“这个时候去西线……西线……”
兀颜术喃喃自语,眉头渐渐皱成一个川字。
众将围在周遭,一时间也没有更加明细的想法。
“报!”
帐外忽地响起急促又尖锐的声音。
得到兀颜术的准许,他的心腹将两名三旬左右、形容颇为狼狈的男子带进来。
兀颜术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他认得这是南勇的心腹亲信,便强压着心中的忧虑问道:“南勇侯爷居然将你派来了?”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仓惶道:“留守,我军被敌人围困在飞鸟关一带!代国数万精锐大军突然南下,直接切断我军的退路,齐国军队趁势进逼,沙州人开始反扑,我军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危在旦夕!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小人及同伴辗转千里,拼命找到一条生路前来求援,恳请留守立刻派兵救援,否则……否则我家侯爷以及五万大军将会命丧沙州!”
帐内此刻犹如死一般的寂静。
贵由等人张着嘴,面色苍白地看着南勇的两名亲信。
兀颜术怔怔地站着。
他忽地回头看向桌上那封战表,终于想明白陆沉先他一步领兵去西线的缘由,对方显然是要提前布局,阻挡他派兵西进救援南勇。
喉头猛然泛起浓烈的腥味,但是这一次兀颜术强行忍了下来。
然而头疼欲裂,疼到他几乎无法站稳。
在所有人紧张、沉重、担忧的注视中,兀颜术抬手捂着后脑勺,艰难地说道:“你回去告诉南勇侯爷,本帅会想方设法派兵相救。”
说完这句话后,兀颜术走回帅位坐下。
面上几无一丝生气。
第756章 【穷途末路】
从太康城到南京路西南角上,路程约为三百二十余里,然后要再绕行百余里,才能转道一路往南前往飞鸟关。
也就是说,即便没有齐军的阻拦,兀颜术想要派兵驰援飞鸟关,路上最少也要花半个月的时间。
而陆沉显然不会让他那么轻松地救援。
他麾下的镇北军、飞云军、盘龙军迅速往西运动,先景军一步抵达预定位置,明摆着要让景军付出足够的代价才能继续西进。
李承恩率领的定北军更如冷静的猎人,驰骋于靖州北部,窥视的目光让景军如坐针毡。
这个时候兀颜术已然无计可施,偏偏他又不能见死不救。
南勇毕竟是皇后的亲哥哥,虽然天子未必会将此人放在眼里,但兀颜术身为臣子岂能袖手不理?且不说南勇麾下还有五万大军,若是全军覆没,对大景而言是非常惨重的损失。
兀颜术尽力抽调出三万锐卒,由大将贵由率领,迅速往西挺进,同时对麾下各军进行复杂的调整。核心思想便是在保证阵脚不乱的前提下,尽可能化解齐军的威胁,以便让贵由率领的援兵可以早一天到达飞鸟关附近。
为此,兀颜术只能放弃西边占据的大部分城池,尽量收缩景军的战线,避免在这个时候和齐军发生直接的冲突。
简而言之,因为南勇部陷入绝境,景军在西线战场取得的战果不得不主动吐了出来。
即便如此,兀颜术也不敢保证贵由能够及时拯救陷入重重包围之中的南勇部。
“只能是尽力而为罢了。”
短短几天时间过去,兀颜术仿佛苍老了十余岁。
其实直到现在为止,景军仍旧没有陷入绝对的劣势。
纵然陆沉先行一步,兀颜术的应对也算得上冷静理智,但是心腹大将阿古能够看出来,主帅明显失了心气。
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
似是感知到心腹的目光,兀颜术自嘲一笑道:“最憋屈莫过于陆沉根本不给我正面决战的机会。”
阿古亲历整场战役,对此言颇为认同。
起初兀颜术在考城大败齐军,一战杀得靖州军伤筋动骨,按照一般人的正常逻辑,唯一能救靖州军的陆沉理应率军赶来,但是对方偏偏不这样做,他亲自领兵进逼尧山关,仿佛要和兀颜术比一比谁的动作更快。
关键在于他真能攻破尧山关,这逼得景帝被迫继续调兵南下,而兀颜术坚定地留在靖州一线,只是象征性地调一支兵马回去,不知不觉间暴露了景帝和他的真实意图。
当日太康东南面那一战,原本兀颜术和景军众将以为这会是一个开始,当世最强大的两支军队即将迎来火星四溅的碰撞。
然而那是开始也是结束。
陆沉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调动和牵制景军主力,决战之地却在沙州。
一念及此,阿古简直恨得牙痒痒,寒声道:“碰上这等阴险狡诈之辈,实在让人心中憋火。”
兀颜术却淡淡道:“其实他这样做说不定是另有原因。”
阿古不解地复述道:“另有原因?”
“我听说南齐新君对陆沉颇多猜忌,倘若我军一蹶不振,你猜齐帝会不会坐视陆沉继续执掌三州军权?”
兀颜术心中五味杂陈,虽然他能看透这一点,却没有任何反制的手段,总不能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主动葬送景军精锐,相反他还要尽可能援救陷在绝境中的南勇部。
阿古神情复杂地说道:“此人心机如此深沉,在战场上又有重重大军保护,我们何不想法子用别的手段除掉他?”
“这不是该我们操心的事情。”
兀颜术轻叹一声,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次我让贵由领兵西行,并非是信不过你,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办。”
阿古正色道:“留守请吩咐。”
兀颜术缓缓道:“你现在带着我的将令返回桐柏城,在原先的基础上继续加固以桐柏为核心的防线,要保证粮草充足军械完备,不得有丝毫纰漏。”
“末将领命。”
阿古先应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留守,您准备退兵?”
桐柏防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在尧山关丢失后,这是南京城仅剩的屏障,只要这条防线不出问题,南京城至少不会被齐军两面夹击。
可是这样一来意味着景军的战略计划彻底宣告失败,不仅没有攻陷靖州,反而丢掉了太康城。
兀颜术抬手捏了捏眉心,直白地说道:“无论贵由能不能将南勇麾下的兵马救出来,我军的士气已经跌到谷底。虽然我个人很想和陆沉在正面战场一较高下,但如今客观条件不允许,我总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让大军陷入险境。面对陆沉这样难缠的敌人,既然暂时无法取胜,只能避其锋芒。”
阿古心中一叹,起身道:“末将明白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还请留守宽心。”
兀颜术微微点头。
阿古退下后,帅帐内显得极其安静。
兀颜术独坐片刻,从案上取出一封空白的奏章,随即研墨提笔。
他将近段时间的战事细节一五一十地写上去,没有在文字上做任何伪饰,写到决定撤军之时,他忽地停了下来。
这一刻兀颜术眼中浮现浓浓的沉郁之色,虽然他在心腹面前表现得还算淡定,可是陆沉带给他的屈辱感难以用言语形容,心中仿若有一柄钝刀反复划拉。
静默片刻后,兀颜术继续落笔写上一段话。
“陛下,臣确非陆沉之对手,放眼当今朝中诸将,唯有常山郡王可制此人。若郡王为帅,臣愿为军中领兵之将,上阵杀敌将功赎罪。只要能剿灭齐军,臣纵然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望着纸上的墨迹,兀颜术缓缓呼出一口气。
满面肃穆。
……
沙州,飞鸟关。
南勇形容颓败地坐在堂上,身上隐隐透着酒气。
关内存的粮草至少能坚持三个月,北边的代国军队并未叩关,但是景军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通过这些天前线斥候传回来的情报,南勇已经明确自己面对的敌人。
东边是齐国淮州厢军四万余人,按理来说这应该是最好对付的敌人,可是景军却一直被压制。特别是那个名叫康延孝的老将,仿佛巴不得早点死在战场上,带着他麾下的泰兴军充任先锋,一路奋勇疾进,不断逼得景军防线后撤。
南面是齐国成州边军三万人,他们的战力比不上江北边军,但同样能做到有条不紊步步逼近。
最让南勇和景军头疼的自然是沙州土兵。
虽然对方兵力不算多,先锋部队只有万人左右,加上后续相继赶来的各寨人马,满打满算只有两万人,然而他们给景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这些土兵极其凶狠,而且这里是他们的家园,对地形无比熟悉,尤其擅长夜间突袭,让景军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