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91节

  鬓边雪落青山,眼眶深陷佝偻,步伐迟滞艰难。
  这座帅帐更让他微露悲愤。
  因为这里原本是景军在尧山关西南边的大营,曾经蒲察和车里木就是在这座帅帐里商议大计,如今他变成镣铐在身的阶下囚,那个年轻的敌人却是一副主人的姿态。
  他站在堂下,抬头望着前方的陆沉。
  敌人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但以前只是在战场上远远瞧见,现在当面一见,蒲察终于直观地感受到对方的年轻,以及那份远超年龄的从容气度。
  陆沉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打开他手上的镣铐,请他坐下。”
  “是,公爷。”
  秦子龙上前解开,然后近乎强迫地将蒲察按在旁边的交椅上。
  陆沉又道:“给他一杯茶。”
  蒲察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些手段于他而言并不陌生,无非是劝降之前的示好。
  一念及此,他漠然说道:“技不如你,无话可说,要杀便杀,何必费心?”
  “这件事不急。”
  陆沉神情平淡,徐徐道:“说起来你我算是老对手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一见彼此。”
  蒲察沉声道:“如果陆都督是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不介意看一场猴戏。”
  “败军之将,哪来的脸嘲讽亲手击败你的人。”
  厉冰雪冷不丁地开口,她昨天在混战中生擒蒲察,这句话的杀伤力难以想象,蒲察瞬间就涨红了脸庞。
  陆沉心中觉得有趣,面上微笑道:“蒲察将军多心了,其实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
  虽然蒲察不愿搭腔,但是陆沉终究给他递了一个台阶,不然面对神情冷峻的厉冰雪,他很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陆沉道:“我相信你对昨天战事中的诸多细节很感兴趣,难道你就不想听我解惑?我知道你心存死志,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带着满心疑惑去死,未免有些可惜。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蒲察不禁冷笑一声。
  这世上哪有免费的好处,更何况是陆沉这种奸诈之人莫名其妙的友善。
  他缓缓道:“你有这么好心?”
  “好心谈不上,想跟蒲察将军做一笔交易而已。”
  陆沉调整一下坐姿,悠然道:“我让你没有遗憾地去死,你告诉我景军在尧山关到河洛城的所有兵力部属信息,以及河洛城内的详细情况,如何?”
  蒲察稍稍沉默,随即略带讥讽地说道:“告诉你又何妨?我军在往西一百多里的路上布置了重兵层层设防,南京城内守军四万余人,你就算攻破尧山关又如何?就算你尽起麾下所有兵马,也无法对南京城造成威胁。”
  陆沉忽地笑了起来,摇头道:“蒲察将军,这就不够厚道了,怕是连兀颜术都不知道他麾下居然多出这么多兵马。”
  蒲察听到这句话便闭嘴不言。
  陆沉见状便说道:“看来将军不想和我做这笔交易。我知道,你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连死亡都不惧,更不会将严刑拷打放在眼里。但我觉得不能那样对待你,虽说战场上各为其主,但你也算得上有能之将。我准备对你以礼相待,让世人都知道你已经归降大齐,并且尽快让你们的皇帝陛下知情。”
  “你无耻!”
  蒲察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他如何不明白陆沉这个举动的阴险和毒辣,如果对方真的这样做,哪怕他不可能归降南齐,也会牵连到远在大都的亲人。
  这一战他输得太过彻底,本就会引来天子的震怒,所以他才主动领兵断后,只求能多保住一些将士,以便能在天子那里求得些许宽宥,避免殃及三族亲眷。
  如果蒲察之前战死沙场,他当然不用理会陆沉的威胁,可是他失手被擒是很多人看见的事实,在这个前提下,陆沉的手段极有可能成功。
  “多谢夸奖。”
  陆沉轻轻一笑,又非常礼貌地问道:“蒲察将军,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长久的沉默之后,蒲察满面颓然之色,艰难地说道:“就算你知道了那些信息,又有何用?尧山关确实很关键,因为它是南京城东边最坚固的屏障,所以我才奉命镇守。但这不代表我军在西边的防线一片空虚,更不必说南京城的重要性。你理应清楚南京城的易守难攻,这一次你再想用火药也很难成功。哪怕城里只有一万守军,也足以守个一年半载。”
  “多谢将军为我解惑,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那些信息。”
  陆沉放缓语气,道:“你就当我是好奇心作祟。你放心,只要你如实相告,我会留你一条性命,并且不会让你的亲眷陷入危险的境地。说不定将来你还能活着回去,毕竟两国交战难免有换俘的时候。”
  蒲察沉声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陆沉笑道:“我这个人优点不算多,勉强还算重信守诺。最关键的是,你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蒲察凝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经过长久的迟疑,最终低声说道:“我只是兀颜留守的副手,而且很早前就来到尧山关,对后方的情形不甚了解,兀颜留守也没有必要事事通知于我。你要问我哪座城有多少兵马驻扎,以及详细的兵力配置,我没法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兀颜留守将大部分兵马带去南边,尧山关和东北边也有重兵把守,所以……”
  他又停顿片刻,缓缓道:“尧山关往西以及南京城内,肯定有一定的兵马驻守,但是估计不会太多。”
  “原来如此。”
  陆沉微微颔首,和煦地说道:“有劳将军了,来人——”
  “等等。”
  蒲察打断他的话头,神情凝重地说道:“你方才说过,可以告诉我昨日一战的细节。”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平静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蒲察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想知道你攻破尧山关的手段,想知道你麾下的步卒凭什么可以击败我的披甲骑兵,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既然你有这样的杀手锏,为何迟迟不肯主动出击?”
  这一回轮到陆沉沉默片刻,然后意味深长地笑道:“蒲察将军,你以身入局确实用心良苦,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肯放弃,足以令我道一句佩服。”
  蒲察望着对方清明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惊。
  那股压抑又失措的情绪再度将他淹没。
  可是他扪心自问,并未发现哪里露出了破绽。
  第734章 【灵犀一指】
  “先回答你感兴趣的问题。”
  陆沉话锋一转,不疾不徐地说道:“关于如何攻破尧山关,这是我在三年前就思考过的问题。用火药穴地攻城这种法子只有刚开始能起到奇效,毕竟以前没人这样做过,守城方不会特意防备。但是我面对的敌人不是蠢材,庆聿恭在雍丘城外便效仿此法,这说明他已经有了深入的研究。更何况尧山关建在坚土之上,哪怕你们没有防备,要挖出足够的地下空间不知要何年何月。”
  蒲察沉默地听着。
  坐在他对面的厉冰雪则望向陆沉,不同于先前的冷峻和锐利,此刻她眸中有着很明显的敬佩与欣赏。
  陆沉继续说道:“三年前我虽然带兵成功奇袭河洛,但我知道那只是暂时的胜利,大齐朝廷不支持我在那个时候收复旧都,最终必然会撤回去。但是我想,有第一次便能有第二次,将来我军早晚会回来,那个时候要如何攻下沿路的阻碍?那时我在尧山关停留了几天,走遍关内外的所有区域,最后注意到这座雄关北面的尧山。”
  蒲察终于忍耐不住,直言道:“陆都督,我只想知道你的人为何能直接从尧山跃进关内。”
  陆沉笑了笑,坦然道:“这是秘密,或许你可以像庆聿恭一样,慢慢自己琢磨出来,但我若是直接告诉你,岂非通敌之举?”
  其实陆沉最开始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前世倒也知道翼装飞行这项极限运动,但他并不清楚如何做出合格的翼装,好在尧山和关隘的距离很近,垂直高度不算夸张,再加上董勉率领的七星军精锐都有武功在身,又都习惯在山林间生活,他们在练习了小半年之后逐渐掌握诀窍。
  这便是几个月前陆沉对许佐所言,他这些年为了收复故土提前做的筹谋之一。
  蒲察自然不满意陆沉的回答,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处境。
  就算陆沉什么都不说,他又能如何?
  他压下心中的郁卒之气,又问道:“那长刀军呢?”
  陆沉淡淡道:“这个很简单,只要士卒足够强壮兵器足够锋利,你的披甲骑兵终究只是血肉之躯,又非不死之身,败了有何稀奇?”
  话虽如此,蒲察却知道想要做成这件事的难度。
  精锐士卒还好说,无非是精挑细选,十几万人的大军总能凑出符合要求的几千人,可是这世上何时有过能够连人带马一起斩碎的利刃?
  这一次蒲察没有自讨无趣,他语调沉郁地问道:“既然你有这样的杀手锏,为何一定要等到我派出披甲骑兵才反击?”
  昨夜他已经复盘过战役的过程,大部分时候他的应对都没有问题,只有两个致命的变故改变了战局的走向,其一是尧山关的陷落将他逼上孤注一掷的绝路,其二便是陆沉的长刀军一举击溃他压箱底的披甲骑兵。
  陆沉凝望着他的双眼,缓缓道:“看来你确实不甘心。我觉得你心里肯定有这个问题的答案,重甲步卒行动最迟缓,根本不具备主动出击的能力,只能等你进攻。回首整场战事,你从一开始就想诱我入局,故意让景军陷入劣势,等我投入所有后备兵力,你便可用那支骑兵完成致命一击。问题在于你的陷阱太明显,无非是兀颜术在考城之战用过的方略,我怎会轻易入局?”
  他停顿一下,又诚实地说道:“你终究不是庆聿恭或兀颜术,对于战场时机的把握还欠了一点火候。换成他们的话,不会一开始就故意示弱,而是要让两军打得难解难分,再一点点显露败像,这样我才有可能入局。”
  蒲察不禁苦笑一声,满面萧索之意,点头道:“的确,你也不是韩忠杰。”
  “好了,你的疑惑应该放下了。”
  陆沉双眼微眯,肃然道:“回到今日的主题。之所以要见你并且威胁你,我只是想从你口中确认一件事。”
  蒲察的心忽然提了起来,他控制着自己脸部的表情,问道:“何事?”
  陆沉道:“我想知道,你们是否希望我继续往西进攻河洛。”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预感,蒲察仍旧满心震惊,刻意问道:“难道你不想?”
  “起初自然很想,因为现在兀颜术麾下的大部分兵力都在遥远的南方,我若领兵奇袭河洛,他必须要率军回援。如此一来,我朝靖州的危机便可解除,但是——”
  陆沉望着蒲察略有些躲闪的目光,徐徐道:“在见到你之前,我隐隐有种预感,或许兀颜术并不担心我攻打河洛,因为那座雄城很坚固,守军这一次肯定有更加周密的防备。如果我被这一路上以及河洛城里的景军拖住脚步,兀颜术是不是就能继续强攻靖州?再者,你们的皇帝又非昏庸之人,他在知道尧山关的战果后,说不定会让庆聿恭重新出山,领兵南下将我逼退。”
  蒲察此刻心乱如麻,压根不敢在面上表露任何情绪。
  “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对于兀颜术来说,最好的结局是我被挡在尧山关外面,这样他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退一步讲,即便我攻下尧山关,只要景军能够守住河洛城,兀颜术仍然有选择的余地。从始至终,他的目标都是我朝靖州。”
  陆沉语调平缓,继而道:“方才和你谈论这个问题,我终于可以确认,如果我将宝都押在河洛,恐怕靖州会陷入绝境。”
  蒲察勉强笑道:“陆都督能够这样想最好。”
  陆沉亦笑道:“你最大的破绽就是被生擒。我研究过你的生平,你在军事上的造诣比不上庆聿恭和兀颜术,但你可是忠义军副帅,是景帝极其器重的心腹。像你这样的人,愿意亲自领兵断后,又怎会坐视自己被生擒?我听厉将军说过昨日的情景,当时你有充足的时间自尽。”
  蒲察垂首低眉,涩声道:“这世上哪有人不怕死呢。”
  “确实有很多人怕死,但其中肯定不包括你,否则你就不会留下来断后。”
  陆沉敛去笑意,言辞锋利如刀:“你是故意被生擒,然后故意干扰我的判断,让我朝着河洛城径直杀过去,最后浪费宝贵的时间,以便兀颜术从容攻打靖州。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河洛城里藏着足够坚守的兵力,同时兀颜术还会象征性地抽出一支兵马回援,尽可能地拖延我进军的脚步,对吗?”
  “如果你们最后能够成功,蒲察将军也算是将功补过,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取得景帝的宽宥,不会因为这场败仗危及你家族的命运。”
  “所以我方才说你以身入局,在这个时候还想着遗计定大局,才会让我说出佩服二字。”
  听完陆沉这番话,厉冰雪不禁重新打量蒲察,眼中多了几分凝重。
  蒲察寒声道:“陆都督如此笃定,焉知这不是我故意虚虚实实,打消你强攻南京城的念头?”
  陆沉淡然道:“倘若河洛真的兵力空虚,你就不该亲自断后,而是撤回去主持大局。蒲察将军,我认可你的心志和手段,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和你无关。我会遵守之前的约定,让你继续活着,但你若是一心求死,我也不会拦着。”
  这一刻蒲察的双手终于微微颤抖起来,面色无比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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