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83节

  “不急。”
  蒲察神情平静,转头望向统领南边军营里两万步卒的大将车里木说道:“你怎么看?”
  车里木身躯魁梧满脸横肉,沉声道:“南齐陆沉会真的无视西线战场的危险,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这里?”
  “这也是我担心的问题。”
  蒲察微露赞许,继而道:“观此人过往用兵,极其阴险狡诈,从来不会走硬碰硬的路子。我们当然要将这边的情况及时禀告留守大人,但是要先弄清楚陆沉的战略意图,至少要确定他是否真的打算强攻尧山关。只有搞明白这个最重要的问题,留守大人才能做出正确的应对,否则就是谎报军情贻误军机。”
  这一刻他脑海中悄然浮现当初的鹿吴山之战。
  那是他从军以来经历最惨重的败仗。
  牢城军近两万步卒被齐军围歼,而他麾下的骑兵也折损近半。战后庆聿恭承担了所有责任,他侥幸没有被问罪,却不是因为他在那一战表现得多好,而是他身为忠义军的骑兵副帅,乃是景帝非常器重的心腹,仅此而已。
  虽然幸免于罪,那一战给蒲察留下非常浓厚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再次面对陆沉的时候,难免有些发虚。
  兀颜拓微微皱眉道:“将军之意,眼下我们只能等?”
  “既然齐军摆开架势,他们肯定不会踌躇不前,那样一来就等于是暴露了外强中干的真相。”
  蒲察面色依旧沉稳,徐徐道:“如果陆沉真想从这里打开突破口,我军必然能给他迎头痛击。”
  车里木点头道:“正是。听闻这个南齐陆沉很厉害,我倒想看看他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兀颜拓亦道:“只要他敢来,末将麾下的勇士绝对能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以一当百!”
  看着这两位同僚满腹雄心壮志的神态,蒲察本想提醒他们小心一些,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岂能长别人士气灭自己威风?
  陆沉又不是神仙!
  便在这时,一名百夫长快步走入节堂,躬身道:“将军,前方传回急报,齐军正朝尧山关进逼而来!”
  三十余里的路途,最多半天时间就能走完。
  兀颜拓转头对蒲察说道:“将军,要不要半道击之?”
  蒲察心中一动,从齐军的态势来看,他们肯定是想在关外扎营,如果能在对方行军途中以骑兵袭扰……
  他很快就将这个冲动按下,摇头道:“陆沉毕竟用兵老道,他不会没有防备,倘若我军冒然出击,很可能会落入对方的陷阱。两位,留守大人交给我们的职责是守好这条要道,只要不让齐军威胁到南京城,这便是大功一件。我知道你们骁勇善战,但如今我军正在主攻南齐靖州,东线务必要慎之又慎。”
  兀颜拓和车里木对视一眼,虽然心里都有些不太舒服,但蒲察毕竟是兀颜术派来统领此地所有兵马的主将,因此他们只能垂首领命。
  翌日,清晨。
  蒲察、车里木和兀颜拓来到尧山关东面城墙上。
  向东眺望,只见数里地外,齐军营寨延绵不断,旌旗猎猎招展。
  三人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粗略一算便知道从齐军的营寨规模来看,此番关外齐军至少有五万人以上。
  “据我所知,如今陆沉麾下共有兵马十二万余。”
  蒲察神情凝重,缓缓道:“除去定州北面和西南面的守军,眼前应该就是他能动用的所有兵力。换句话说,假如我们看见的不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意味着他对西线战场不管不顾,留守大人可以放心对付南齐靖州军。”
  “或许也不算不管不顾。”
  兀颜拓终究是兀颜术的同族亲信,虽然他手中的兵力没有另外两人多,话语权却不弱,继续说道:“只要陆沉可以领兵攻破尧山关,紧接着河洛告急,留守大人只能撤兵回援,届时陆沉就可以扭转西线战场的劣势。”
  “想得挺美。”
  车里木不禁摇摇头,失笑道:“所谓南齐陆沉,不过如此。”
  都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很多年的老将,如何不知一个最浅显的道理。
  在双方实力差距不大的前提下,防守要远比进攻容易。
  兀颜术在尧山关一带布置了将近四万大军,有这座北面靠山而建的雄关作为支撑,再加上蒲察麾下的万余精锐骑兵随时机动,无论怎么看都是固若金汤的配置。
  就算陆沉用兵如神,他怎么可能只带着五六万兵马就能打穿这条防线?
  日光逐渐高升,大地之上,满是肃杀之风。
  远方齐军营地忽然出现动静。
  只见千余骑兵从营内疾驰而出,朝尧山关而来。
  不需要兀颜拓发号施令,关上的景军立刻严阵以待。
  这千余骑兵显然不可能冒失冲关,他们在距离尧山关还有一里多地逐渐放缓速度,然后勒住缰绳停在一个安全区域内。
  有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面写着“大齐定州大都督陆”。
  明媚的阳光中,一位身披甲胄的年轻武勋策马前行数步,抬头望着城墙上的景军,中气十足地说道:“蒲察将军何在?”
  景军士卒无不皱眉,车里木更是寒声道:“此人莫非就是陆沉?”
  蒲察点了点头。
  车里木目光狰狞地说道:“将军,此人如此狂妄,竟敢公然在关外叫阵,末将愿意领兵出关擒拿此贼!”
  “莫要中计!”
  蒲察几乎瞬间就认定这是陆沉故意引诱景军出关,他当然不会重蹈覆辙,毕竟那次在鹿吴山下,萧望之就是用同样的手段诱使景军上钩。
  在安抚身边的骄兵悍将之后,蒲察来到墙垛旁,高声道:“陆沉,本将在此,你还不速速下马投降?”
  陆沉双手挽着缰绳,从容地说道:“蒲察将军莫要说笑。本督此来是奉劝你一句,立刻传信给兀颜术,让他领兵回援河洛。不然本督先取尧山关,再夺河洛城,他可就是瓮中之鳖了!”
  蒲察双手微微用力,脸色阴沉不定,最终化作一声冷笑:“白日做梦!”
  城墙之上,响起景军士卒连绵不断的哄笑声。
  第725章 【虚张声势】
  “蒲察将军,还记得鹿吴山之战吗?”
  面对城墙上景军肆无忌惮的嘲笑声,陆沉平静地等待笑声止歇,然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车里木等人情不自禁地看向蒲察。
  鹿吴山之战乃是雍丘大战的前奏,正因为蒲察率领的数万大军落败,萧望之才能带着当时的定州军精锐赶赴主战场,然后由陆沉主导全部战略细节,送给庆聿恭十余年来第一场大败。
  被陆沉当着数千人戳穿丑事,蒲察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根本不该理会此人。
  但这个时候若继续沉默,毫无疑问会伤害到己方将士的士气,于是心念电转之下,蒲察高声说道:“自然记得。本将承认,你和萧望之配合默契,在那一战取得上风,但是这又如何?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能在鹿吴山下取胜,我大景铁骑亦能纵横天下!更何况,连你们南齐盘踞百余年的京城如今都在我朝疆域之内,我朝陛下特地赐名南京,不知阁下是否喜欢?”
  不得不说,他这番话应对得还算从容,既没有死鸭子嘴硬,又没有堕了自身的气势。
  周遭的景军士卒无不挺起胸膛。
  谁知陆沉悠悠道:“蒲察将军误会了。本督并非有意折辱,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鹿吴山之战是雍丘大战的关键节点,一如今日的尧山关对这场大战的意义。你们守不住尧山关,兀颜术也必须要提前回撤,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好心。”
  蒲察逐渐进入状态,冷笑道:“陆都督这算不算通敌叛国?”
  “当然不算。”
  陆沉摇了摇头,抬高语调道:“我只想证明一件事,这世上很多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是,兀颜术也是,还有你们那位皇帝陛下。如果他让庆聿恭坐镇战场,我肯定会忌惮几分,但是他非要自断根基,只可惜我不能亲手终结庆聿恭的军神之名。十分遗憾,仅此而已。”
  “狂妄之徒。”
  蒲察气极反笑,继而讥讽道:“说来说去,你不过就是想动摇我方军心。想不到短短两年不见,曾经在战场上奋勇争先的陆都督,已经变成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无知小人。陆沉,尧山关就在这里,你尽可全力来攻!”
  “好啊。”
  陆沉很快就接过话头,微笑道:“我们打个赌如何?”
  蒲察双眼微眯。
  陆沉高声道:“十天之内,我军必定攻下尧山关,届时你便自尽谢罪吧。”
  这个时候站在蒲察身边的兀颜拓终于无法忍耐,厉声道:“陆沉,少在那里放屁,有本事在战场上见真章!”
  陆沉笑着摇摇头,旋即拨转马头,带着千余骑扬长而去。
  这场简短的叫阵对景军士卒的影响不大,几位主将则神色各异。
  他们没有被陆沉前面那些话激怒,哪怕是性情最刚烈的车里木,也不会将这种阵前的叫嚣当回事,更不可能因此失去理智。
  但是人的名树的影,陆沉既然敢公然放话十日之期,他肯定会有所仰仗。
  那千余骑返回营地之后,齐军并无其他动静,蒲察等人稍稍驻留之后亦回到节堂。
  兀颜拓沉吟道:“陆沉哪来的底气?”
  车里木道:“或许是因为三年前那场战事,他觉得齐军可以故技重施?”
  兀颜拓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当初关内兵力不足,外围又无策应,陆沉才能派兵绕到关后两面夹击。如今关内兵力充足,你又领两万大军在西南边支撑,齐军只有正面强攻这条路。”
  堂内忽地陷入沉默。
  片刻过后,蒲察缓缓道:“两位莫要忘记,当初齐军曾经占据尧山关一段时间。”
  那时候陆沉领兵一路奇袭,在景齐两国达成谈判之前,河洛、深泽、安县和尧山关都在齐军的掌控之下。
  车里木猛地一惊,怒拍大腿道:“没错!莫非那厮在城墙附近做了手脚?会不会是让人挖了地道?又或许是提前埋了火药?他先前不就是用火药毁了河洛的城墙?”
  兀颜拓冷笑道:“我们能想到这件事,常山郡王和留守大人难道想不到?三年前齐军撤退之后,王爷就让能工巧匠和军中精锐详细勘察各地城防,为的就是防止齐军留下伏手。就拿尧山关来说,关内每一寸土地都仔细检查过,根本不存在地道之类。所谓火药更不可能,这世上哪有埋在地下数年之久还能生效的火药?”
  车里木不禁信服地点头。
  兀颜拓又道:“王爷在雍丘城也用过火药,并且让人研究出应对之法。如今尧山关东面城墙下面备有听瓮,只要齐军有在外面穴地的迹象,我军将士便会灌水而入,活活淹死他们,此节无需担心。”
  车里木彻底放下心来,又皱眉道:“难道陆沉只是在装腔作势?”
  “不用猜了,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经历过方才和陆沉的对话,蒲察原本一直不安的内心反倒平静下来,他淡然道:“今日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陆沉本人来到了关外,这其实才是最重要的情报。”
  兀颜拓点头道:“确实如此,相信留守大人可以更加放心地对付西线战场的敌人。”
  虽说他们嘴上不肯承认,实则心里早已认可陆沉这个敌人的分量。
  既然此人出现在尧山关外,那就意味着定州军的重心会放在东线战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可能突然飞到西线主持大局。
  蒲察忽地笑了笑,表情也放松下来:“我观陆沉今日言行,他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南齐靖州军主力在考城一战损失惨重,他们无法继续维持以前的实力,防线必然处处漏风。陆沉如果冒然出兵救援靖州,则在留守大人的算计之中,他只有眼前这一条路,想要逼留守大人撤兵回援。但是他也知道,如今的尧山关不同于三年前,他想强攻没那么容易,所以才故布疑阵,定下所谓的十日之期。”
  说到这儿,他扬起双眉,凛然道:“我倒要看看,他凭什么在十天之内攻下尧山关!”
  三人旋即分工,兀颜拓统率尧山关守军严阵以待,车里木则返回西南面的军营,随时根据情况从侧翼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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