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69节

  第708章 【登堂入室】
  从建武十三年到鼎正元年,永嘉城里的百姓时常听到来自江北的捷报,从一开始的欢呼雀跃,到如今渐渐习以为常。
  当大齐西路军连克数城、持续向北推进的捷报传到京城,除了太学里面那些一如往常慷慨激昂的年轻读书人,大部分百姓都只是微微一笑,颇有一种赢家的坦然和从容。
  但是这份明显比不上以前战果的捷报,在朝中的影响之大出人意料。
  尤其是天子难掩喜色,宁皇后发现他这几天脸上的笑容竟然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
  身为天子的枕边人,她倒是可以理解天子这种心情的来源。
  先帝在大齐子民心中的地位过于崇高,李宗本虽然不敢妄想超越,但终究不愿永远活在先帝的光辉之下。想要做到这一点,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北伐中取得进展,以此证明他配得上先帝的期许。
  另一方面,韩忠杰和刘守光在战场上取得优势,李宗本的底气就会更足,这意味着他不需要一直依靠陆沉,对于他在军中的布局大有裨益。
  这些天朝野上下有人造势,想方设法地吹捧西路军的两位主帅,只要他们能够完成既定目标,扫清河洛西南的外围屏障,李宗本就会将他们树立成军方高层的核心人物。
  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天子心情舒畅,宫中的氛围更加轻松,内监和宫女们尽皆领到赏钱,而且也不像平时那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李宗本的兴致不止来自于边疆捷报,近来他感觉到自己对朝堂的掌控力愈发加深,犹如一顺百顺,再无掣肘横生。
  李道彦归老之后,薛南亭和钟乘虽为宰相,论威望和人脉肯定比不上李道彦,所以在很多问题的处置上,李宗本只觉如臂使指,那种一言九鼎乾纲独断的感觉分外美妙。
  在这种大权在握的前提下,李宗本愈发有了九五之尊的沉稳气度。
  此刻他看着手中的奏章,边看边点头说道:“爱卿稳妥细致,不负朕之所望。”
  吏部尚书李适之恭敬地说道:“陛下谬赞,实乃陛下知人善任,臣不过是循规蹈矩,尽力而为。”
  李宗本微微一笑。
  他手中的奏章是今年的京察结果,此番京察由李适之主持,吏部官员从元月开始一直到四月初,历时三个月完成。
  其实这也是他对李适之最重要的一次试探。
  虽然这一年来李适之表现得堪称完美,对他交待的每项事务都能办得很妥当,而且在北伐这件事上已经取得他的信任,但此人终究不像韩忠杰早早就效忠于他,而是在他成为太子之后才开始靠近。
  李宗本并不介意李适之有野心,他也知道对方身为李道彦的长子、江南门阀的新任魁首,肯定不甘心止步于吏部尚书,目标定然瞄准宰执之位。对于李宗本来说,有野心有欲望的臣子才好掌控,但是否懂得分寸、是否明白忠君之道同样非常重要。
  从京察的结果来看,李适之显然很识大体。
  除宰相之外,所有京官都在吏部的考核范围内,六部九寺七监乃至御史台、翰林院、国子监的部堂主官亦不可例外,而李适之实事求是地给了他们非常公允的评价,并未利用这个机会显露自己的私心。
  至于李宗本特地打过招呼的十余名中级官员,李适之给他们最差的考评也是中中,这让李宗本十分满意。
  看完这本厚厚的奏章之后,李宗本微笑道:“爱卿此事办得极好,不知想要朕如何赏赐?”
  李适之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书法精湛,臣仰慕已久,故而斗胆请陛下赏臣一幅字。”
  “哦?”
  李宗本想了想,颔首道:“也好。”
  站在旁边的苑玉吉备好纸笔,李宗本挥毫泼墨一蹴而就。
  他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悠然道:“便以此字赠予爱卿。”
  待墨迹稍干,苑玉吉提起御赐墨宝展示,李适之抬眼望去,只见上面写着:慎终如始。
  李适之心中微动,感激涕零地说道:“臣叩谢陛下恩典。”
  李宗本没有多做解释,示意苑玉吉去将这幅字装裱起来,随后说道:“自从爱卿转任吏部尚书,礼部尚书一职便空缺至今。陈春从定州回京之后,朕让他复任礼部左侍郎,原淮州刺史姚崇则任礼部右侍郎。朕问过薛相和钟相的意见,他们建议由翰林院胡学士接任礼部尚书,朕对此并无异议。不过在翰林学士的人选上,朕和他们有些不同的意见。”
  李适之毫不犹豫地说道:“此事理应陛下圣裁。”
  翰林学士胡景文虽然年纪有些大,但他是和翟林王承齐名的当世大儒,接任礼部尚书并无不妥。
  至于新任翰林学士的人选,其实李适之心里很想推国子监祭酒裴方远一把,不过他想先看一看天子的心思。
  李宗本凝望着这位清贵文臣的面庞,微笑道:“薛相属意侍读学士余铉,钟相则举荐一个让朕意想不到的人选,爱卿不妨猜一猜是谁?”
  意想不到?
  李适之心念电转,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个名字,试探性地说道:“莫非是王安王安仲?”
  “爱卿果然心思通透。”
  李宗本面露赞许,继而意味深长地说道:“朕有些好奇,钟相怎会突然举荐王安?虽说他是翟林王氏之主,又是陆沉的叔岳丈,但他如今毕竟只是一个以待咨询的馆阁学士,一跃成为翰林学士是否有些激进?”
  李适之斟酌道:“陛下,可还记得辛一先否?”
  李宗本一怔。
  记忆中浮现一个片段,那是他登基不久的时候,因为想将陆沉架在火上,他决定加封对方为郡公,但是他还没有行动,便有几名朝臣跳出来鼓噪此事,其中为首之人便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辛一先。
  在很多人看来,辛一先是钟乘的心腹下属,很难说这件事是否出自钟乘的授意。
  李宗本极不喜欢下面的人自作主张,所以事后找了一个由头将辛一先赶出京城,却也没有继续追究钟乘的责任。
  此刻被李适之一提醒,李宗本忽地反应过来,当时有传言钟乘因为辛一先的事情得罪了陆沉,难道这一次他举荐王安是要对陆沉示好?
  一念及此,李宗本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陆沉在朝中的影响力比朕的预想更大。”
  李适之没有继续编排,他深谙人心之诡,点到为止即可,相信天子会自动联想到内外勾结这四个字,后续对钟乘的观感会进一步变差。
  “王安虽有功于大齐,但在朝中待的时日太短,冒然提拔不合规矩。”
  李宗本也没有深谈钟乘的问题,话锋一转道:“朕希望爱卿能够肩负重任。”
  这句话让李适之稍显愕然,他迟疑到:“陛下——”
  李宗本打断他的话头,温和却坚决地说道:“古往今来,兼任之例不胜枚举,爱卿身为朕之臂膀,多挑一些担子理所应当。再者,以吏部尚书之职兼任翰林学士,爱卿在朝中说话的分量才能和二位宰相相提并论,只是这会辛苦爱卿一些,望你莫要推辞。”
  李适之这会已经平复心境,稍稍思忖之后,躬身道:“陛下厚爱,臣不敢推辞,往后必定尽心竭力排除万难,为陛下效忠而死。”
  李宗本欣慰地说道:“你有这个心意就够了,务必珍重自身,协助朕打理朝堂。”
  李适之再拜。
  其实对于李宗本来说,重用李适之就像提拔苏云青一样,是他用来调整朝堂格局的重要手段。
  他在太子的位置上只坐了大半年,除了一个韩忠杰之外,压根没有时间培植足够多位置足够高的心腹。即便登基后他已经越级提拔了一批新晋官员,但是这些人的层次比较低,不可能直接飞升到部堂高官衣紫重臣。
  启用李适之算是相对合理的选择,此人有足够的本钱打破旧格局,同时通过这一年多的观察,李宗本自认对他了解得够深。
  更重要的一点,李适之不是李道彦,他在朝中崛起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担任吏部尚书更不足一年,父辈的光辉并不能保证他可以拥有同样的威望和地位,他必须要依靠天子的信重才能站稳脚跟。
  这就是李宗本自信可以掌控此人的根源。
  片刻过后,李适之拿着那幅御赐墨宝走出崇政殿。
  行走在恢弘大气的皇宫里,沐浴着春日明媚的阳光,这位吏部尚书兼新任翰林学士仪态端方,步伐不疾不徐。
  走过和宁门外宽阔的广场,登上自家马车之后,心腹车夫问道:“老爷,回府?”
  车厢中传来李适之平静的声音:“先回府,然后换马车去北城丙字别苑。”
  车夫应下。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来到北城定宁坊,左绕右拐来到一座看起来很寻常的宅院。
  李适之在数名剽悍护卫的簇拥中,迈步走进这座宅子。
  及至正厅,一位早已等候在此的中年男人迎上前,笑着行礼道:“拜见兄长。”
  “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李适之语调温和,目光落在此人的脸上。
  正是当朝户部尚书景庆山。
  第709章 【织网】
  景庆山,表字泰川,时年四十三岁,湖州嘉灵府余文县人氏。
  他是元康八年的进士出身,河洛失陷之前外放贺州东源府陵县知县。
  建武二年,因政绩突出升为东源府同知。
  建武五年,被调入京城任户部司度主事,建武八年转任吏部清吏司主事。
  建武十二年,永嘉府尹出现空缺,这个天子脚下的主政官职却没有多少人愿意接任,盖因这历来是一个饱受夹板气的尴尬职位,最后出人意料地落在没有家世背景的景庆山头上。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景庆山的笑话,因为在他之前,每一任永嘉府尹在任的平均时间不超过一年,其中不乏门阀出身的权贵,像景庆山这样没有人脉支撑的京城府尹,恐怕待不了几个月就会狼狈辞官。
  然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景庆山一做便是两年多,虽然也受了不少窝囊气,但是始终稳如大山,并且非常艰难地解决了一些棘手的问题。
  这个时候景庆山的才能逐渐显露,他也顺理成章地进入先帝和朝中公卿的视线。
  在京城叛乱之夜,景庆山迎来此生最重要的机遇。
  面对如狼似虎的京军叛逆,这位永嘉府尹没有丝毫慌乱,第一时间示警全城召人护驾勤王,并且亲自跑到当时的荆国公府,恳请那会尚能下地的韩灵符出面平叛。
  虽说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最后平叛是依靠禁军将士和陆沉带来的两支精锐雄师,但他在动荡混乱时期表现出来的果决和忠诚,得到先帝和韩灵符的一致赞赏。
  又因为他曾经有过在户部任职的履历,升为户部尚书便是水到渠成。
  履新之后,景庆山依旧在发光发热,尤其是他提出的经界法,让先帝叹为观止,并且很快成为大齐国策,而景庆山当仁不让地主持此事。
  现今朝中六部尚书,李适之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便是掌管大齐国库的景庆山,而后依次是新任礼部尚书胡景文、刑部尚书高焕、兵部尚书丁会和工部尚书朱衡。
  在外人眼中,李适之和景庆山并无深交,仅限于处理朝政时的正常往来,所以此刻两人私下相见显得很是微妙,而且从他们彼此间的称呼便能看出,这两人的关系远非同朝为官那么简单。
  落座之后,景庆山感慨道:“这一年多来,愚弟时常感念兄长的恩德,只可惜一直无法相见。”
  自从李宗本登基之后,李适之和景庆山便再也没有私下相聚过,直到今时今日。
  李适之微笑道:“新君登基,京中局势复杂,兼之家父尚未回乡,愚兄不敢轻举妄动。现今大局渐趋平稳,愚兄自信可以掌握水面下的力量,才让人去通知你来此地相见。”
  景庆山望着中年男人清瘦的面庞,叹道:“兄长辛苦了。”
  “欲承其重,必乏其身,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李适之气度从容,又打趣道:“倒是泰川你春风满面,不比当年啊。”
  这句话瞬间勾起景庆山的回忆,他情真意切地说道:“回首当年,真是如堕梦中。十一年前兄长要将愚弟调入京城,那时候满心忐忑,唯恐有负兄长的厚望。从户部到吏部,再到人人避之不及的永嘉府尹,愚弟可谓是如履薄冰,有时候也难免会心生迷茫。直到那一夜,愚弟按照兄长的叮嘱,仅仅是发了几条命令,去了一趟荆国公府,后来便果真青云直上。兄长神机妙算,真乃当世奇才。”
  李适之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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