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43节
故而韩忠杰最在意的就是张旭的态度。
倘若能够取得此人的支持,天子对军方势力格局的调整想必可以事半功倍。
如今看来,此人的手段虽然不够圆融,但至少值得争取。
韩忠杰理清楚个中关节,徐徐道:“世兄,其实架空与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荣国公的想法。如今你也看到了,在涉及边军尤其是陆沉的问题上,荣国公的偏向极其明显。”
张旭平静地说道:“这是自然,毕竟陆沉麾下不少武将都是荣国公一手提拔的心腹,他们本就处在一条船上。”
韩忠杰喟然道:“陆沉现在手握重兵,荣国公则执掌军中大权,两人一在边疆一在京城,守望相助命运相连,将来不知会达到怎样的地步。每每想到此节,我便觉得寝食难安。”
张旭听完这番话后,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问道:“这是韩兄自己的忧虑,还是……”
韩忠杰自然明白他的未尽之意,诚恳地说道:“陛下对荣国公从无猜忌之意,只是我觉得有些隐患不能忽视,否则早晚会酿成大祸。”
张旭双眼微眯,一字字道:“不能胡来。”
虽说韩忠杰一口否认,但是张旭心如明镜,天子对萧望之和陆沉显然不够放心,否则韩忠杰在一开始便会制止争论的出现。
他很清楚韩忠杰的身份,此人的态度几乎等同于天子的想法。
韩忠杰摇头道:“世兄何出此言?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和手段,再者荣国公有功于国,在边军将士心中的地位尤在陆沉之上,此乃国之柱石,岂能轻动?只不过在荣国公心里,陆沉实在太重要了,这就是我真正担心的地方。”
张旭陷入长久的沉思。
韩忠杰亦不着急,耐心地品着香茗。
张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往后韩兄若有计较,不妨提前与我明言。”
韩忠杰心中一喜,他明白这句话蕴含的深意,点头道:“理应如此。”
这一刻张旭的眼神显得格外晦涩,最终悉数化作一片决然之色。
……
在相距不算很远的另外一处值房里,萧望之微笑道:“我知道李大人极爱好茶,所以特地让陆家商号弄来一点碧潭飘雪。”
“碧潭飘雪?”
李景达望着盏中雪白的茶叶,赞道:“这可是拿着银子都很难买到的上品,据说一年所产不过十余斤,就连宫里备得都不多。下官府中的老管家费了好大劲才买到二两多,为此他没少在下官面前叫苦。”
“李大人若是喜欢,便全部拿去。”
萧望之从书架上取下一個茶罐放在李景达面前。
李景达闻了一下杯中茶香,喜滋滋地说道:“国公盛情,下官却之不恭啊。”
萧望之笑道:“不必见外,今日还是多亏了李大人仗义执言。”
谈及先前那场冲突,李景达反倒平静下来,不疾不徐地说道:“离开汝阴城之前,山阳郡公特地找到下官,言明国公在京城或有诸多掣肘,让下官略尽绵薄之力。下官既然答应了他,自然不会反悔。其实说起来也只是口舌之争,算不得什么,再者国公必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下官是否开口并不影响大局。”
萧望之早就收到陆沉的密信,对今日李景达的表态并不意外,但心里依旧有些惊讶。
他确实没有想到李景达如此犀利,竟然不在意和张旭直接闹翻。
望着这位略显富态的中年武勋,萧望之温言道:“我比李大人虚长三岁,若是李大人不嫌弃,往后你我私下便以兄弟相称,不知可否?”
“这……”
李景达稍显迟疑,见萧望之神情诚挚,便爽快地说道:“这是下官高攀了,如何不可?”
两人的关系迅速亲近起来。
闲谈片刻过后,李景达提醒道:“兄长,韩忠杰是天子最信任的人,这厮肯定不怀好意,你千万要防备着他,莫要听信他的花言巧语。至于张旭,虽说今日我和他闹了一场,但他比韩忠杰正派一些。只不过今日过后,想必他肯定会站在韩忠杰那边。”
萧望之微微颔首,继而轻叹道:“京中确实比边疆复杂。”
李景达道:“说到底也就那么回事,无非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使阴招下绊子,隔岸观火借刀杀人,兄长不必太过忧心。往后场面上的事情,兄长交给愚弟代劳便是,你只需要坐稳首席军务大臣的位置,不直接牵扯其中,那些人就拿你没办法。若论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愚弟不及兄长万分之一,但是这种玩弄阴谋和斗嘴皮子的活计,愚弟还算有所造诣。”
萧望之饶有兴致地问道:“贤弟就不担心他们会将矛头指向你?”
李景达洒脱一笑,从容地说道:“指向我?我又不想继续升官,他们如何能针对我?无论韩忠杰还是张旭,哪怕是宫里那位,想要在毫无凭据的前提下欺负我这个李家子,多少还是有些难度。无论如何,我在京城生活了几十年,家里的人脉不算浅,真要豁出去斗一番,不过就是比谁更不要脸而已,而这恰恰是我唯一擅长的事情。”
萧望之闻言不禁颇多感慨,他稍稍沉默之后说道:“贤弟,伱为何要趟这潭浑水?仅仅是因为陆沉对你的请求?”
李景达端起茶盏,品了一口香气四溢的碧潭飘雪,忽地轻轻一叹。
他定定地看着萧望之,感慨道:“愚弟在边疆这两年只想明白一个道理,如兄长和陆沉这样的人物才是大齐的脊梁,你们若是倒下了,大齐就会亡国。”
“愚弟做了几十年的小人,不想一辈子都是小人,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仅此而已。”
第676章 【衣不如新】
皇宫,崇政殿。
李宗本望着站在堂下的韩忠杰,淡淡道:“昨日午后荣国公呈上嘉赏飞羽军将士的奏本,朕已经准了。另外,李景达是怎么回事?”
韩忠杰恭敬地说道:“回陛下,或许是因为他在担任定州都督期间,曾经受过荣国公的恩惠,故而此番出面相帮。”
李宗本目光微凝,沉吟不语。
李景达的表态确实出人意料,连他这个天子都没有想到,李景达在定州那两年肯定不算愉快,他以前又不是那种包容豁达的性情,怎么可能不对萧望之和陆沉心怀怨恨?
结果他竟然选择站在萧望之那边,或许就像韩忠杰分析的那样,是因为在李景达丢掉定州北部之后,萧望之帮他稳定军心并且扭转局势,让他可以将功补过。
想到这儿,李宗本的心情不太爽利,缓缓道:“李景达……朕记得他出身于卢阳李氏?”
“是的,陛下。”
韩忠杰一听便知天子的心意,随即提醒道:“卢阳李虽然比锦麟李稍逊一筹,在江南地界亦是名门望族。李景达当年之所以能取代胡海成为南衙大将军,卢阳李家在其中出了大力。再者,随着郭从义和王晏等人因为谋逆被处死,京军的老将所剩不多,李景达的资历仅在臣之下,甚至比永定侯还要深厚一些,这就是他前日敢于驳斥永定侯的底气所在。”
李宗本面无表情地说道:“这般说来,朕还不能轻易动他。”
“陛下勿忧。”
韩忠杰显得胸有成竹,沉稳地说道:“即便李景达选择支持荣国公,凭他一人也无法改变大势。臣已经和永定侯谈过,在一些事情上取得共识,相信往后他会坚定不移地站在陛下这边。另外两位军务大臣,沈玉来是陛下的人,陈澜钰显然是一个认得清局势的聪明人,只要陛下多多示恩于他,便足以让他改弦更张。”
按照他的分析,军事院六位军务大臣,其中有四人都会成为天子的拥趸,即便萧望之还挂着一个首席的身份,即便他是现今大齐军中战功第一人,恐怕也很难螳臂当车。
最关键的是,禁军乃至京营都掌握在这四人手中,萧望之虽为国公之尊,在京中却毫无根基,倘若没有掌兵大将的支持,他这个首席军务大臣自然就无法称心如意。
在先帝临终前的安排中,将陈澜钰提拔为金吾大营行军主帅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此人可以协助萧望之掌握住军事院的权柄,韩忠杰和张旭互相制衡,沈玉来则独领禁军超然于外,如此足以形成一個稳固的军方高层。
正如李宗本想不到李景达会变成萧望之的拥趸,先帝亦未料到陈澜钰这个出身于淮州军体系的大将,有朝一日居然会和萧望之背道而驰。
李宗本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随着李道彦荣归故里颐养天年,朝堂上的势力格局悄然发生着变化,薛南亭顺理成章地升任左相,成为百官之首,而吏部尚书钟乘则升任右相。
原礼部尚书李适之转任吏部尚书,这位过往二十余年一直被其父光辉掩盖的李尚书,已经成为朝堂上不可或缺的人物。
文官集团的调整非常平稳,李宗本更在意的是军方高层。
先帝登基后的十年时间里,京军大权一直被江南门阀掌握,所以先帝才会那般艰难,李宗本对此一直看在眼里,坚决不想重走一遍那条艰难的老路。
现如今沈玉来、韩忠杰、张旭、陈澜钰四人都和江南门阀无关,李宗本总算能喘口气。
他思考片刻之后,悠悠道:“话虽如此,倒也不好让荣国公太过尴尬,平时你们还是要以他为尊。”
韩忠杰心领神会地说道:“臣明白。”
李宗本又道:“刘守光前几日上了密折,他认为若要保证靖州各军的战力,主将不宜擅动,尤其是范文定和张展等人,在军中的威望很高,轻易变动有可能导致人心浮动,你意下如何?”
范文定和张展等人都是厉天润的老部下,既有资历又有战功,韩忠杰自然了如指掌,闻言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臣认为刘都督言之有理。魏国公既已卸下军权,有些事便可徐徐图之,再者飞羽军已经调到定州,徐桂、霍真和皇甫遇三人亦如此。其实魏国公颇识大体,他知道陛下因何顾虑,所以主动奏请让那三人去往定州,足以证明他体恤上意。”
“朕从来不怀疑魏国公的忠诚。”
李宗本微微一笑,继而道:“说起定州,不知陆沉打算何时发起二次北伐。”
韩忠杰略显诧异:“陛下,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李宗本起身走到西面,望着墙上悬挂的天下疆域图,负手道:“先皇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故土难回,无法亲自再看一眼旧都,朕身为后继之君,对此一日不敢或忘。北伐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相比先皇在世时面临的诸多掣肘,朕如今的处境好了很多,更不能止步不前。”
韩忠杰对此倒没有太大的抵触,方才只是骤闻此事有些惊讶,于是恭敬地说道:“陛下决意北伐,臣自当用心筹谋,提前做好相关的准备。”
“是该早些准备,毕竟北伐需要动用数之不尽的人力物力。”
李宗本微微颔首,转头说道:“便以两年为期,朕希望在鼎正三年初春,能够收到边军将士克复河洛的捷报。”
鼎正三年?
韩忠杰稍稍一想便反应过来,当今天子并未改元,今年是建武十五年,想来冬去春来之时便是鼎正元年。
他琢磨着“鼎正”二字,不由得满怀热切地说道:“臣坚信陛下能收到那份捷报。”
诸事渐定,李宗本心情颇为舒畅,转身走回龙椅边坐下,淡然道:“对了,还有一件事。秦正再度上折辞去织经司提举一职,朕已经允了,赐他国侯之爵并田产金银,许他回乡休养。”
在刺驾大案发生之后,秦正便失去了对织经司的控制权,这段时间由三位提点分担司务。
他并未继续坚持,已经连上七道请辞奏章,李宗本一直留中不发,此事为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韩忠杰心中一动,他凝望着天子深沉的目光,缓缓道:“秦大人老家在西南原州,这一路山高水长,沿途可不太平。”
李宗本沉默片刻,轻声道:“明年春天,让他病故在桑梓之地吧。”
“是,陛下。”
韩忠杰躬身应下,并未多言,随即便行礼告退。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又一位三品重臣走进崇政殿。
“臣苏云青,拜见陛下!”
“免礼平身。”
李宗本抬眼望着这位气度沉凝的织经司高官,微笑道:“近来你帮朕办的几件事做得极好,朕很欣慰没有看错人。”
苏云青垂首应道:“为陛下效力是臣的荣幸,岂敢不尽心竭力。”
李宗本温言道:“今日召你入宫有两件事。”
苏云青道:“陛下请吩咐。”
李宗本不疾不徐地说道:“这第一件,朕已经允准秦正辞官归乡,织经司提举一职空缺。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爱卿显然是不二之选,无论对朕的忠心还是办事的手腕,都要强过另外两位提点,朕没有不选你的道理。故而,朕欲任命爱卿为织经司提举,只不知卿是否愿意为朕分忧?”
织经司和朝堂其他衙门不同,这是独属于天子的亲军,一应官员任免皆由天子独断。
苏云青连忙躬身行礼道:“陛下厚爱,臣必当忠心办事,死而后已!”
“爱卿果然乃是朕的膀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