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41节
厉冰雪心思通透,很快就明白此中关节,她略显不解地看着陆沉,轻声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
话音戛然而止。
她是想问既然火药以及陆沉的设想暂时无法实现,他为何要如此郑重其事,这显然不是对付景军骑兵的法子。
望着陆沉温和的目光,厉冰雪心中涌起一缕情思。
以她的见识和眼界,自然知道陆沉所言是非常重要的机密,他应该没有对旁人说过,此刻向她全盘托出,毫无疑问是绝对的信任。
果不其然,陆沉微笑道:“这是我最大的秘密,如果让中枢一些人知道,我这位边军大都督居然私下里研究如此厉害的武器,恐怕他们整晚都睡不着觉。”
厉冰雪正色道:“你放心,我不会向第三个人说起此事,包括爹爹和兄长在内。”
陆沉并未修正她的说法,点了点头。
厉冰雪关切地问道:“那到底要如何对付景军骑兵?”
陆沉思忖片刻,缓缓说出十二个字:“重甲长刀,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厉冰雪默默品味这句话,眼神越来越亮。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不会放弃那些工匠的成果,但是考虑到现实情况,眼下对付景军骑兵最好的法子,显然是进一步调整各军的兵力配置。原先我朝边军习惯采取守势,尤其是在野外遭遇敌军骑兵之时,故而配备了大量长枪兵和大盾兵,往后必须要进行改变。”
陆沉神情肃然,徐徐道:“我准备让定州九军培养出一部分重甲步卒,配备强弩和长刀,遇敌先射弩箭,临敌再换长刀,正面对抗景军骑兵。只要能一换一,哪怕是二换一,我军便能对敌人造成沉重的打击。这一战景军骑兵采取兑子的战术,对我同样有所启发,我军可以学习对方的战法,用步卒和景军骑兵换命。”
厉冰雪赞许地说道:“此策可行。”
陆沉却道:“伱现在最该关心的不是这些事情。”
厉冰雪略显茫然地看着他。
陆沉认真地说道:“安心养伤,好好睡觉。”
厉冰雪略显不舍,因为她确实很关注兵事。
“听话。”
“好吧。”
厉冰雪看着他稍稍严肃的表情,有些弱气地应了一声,毕竟有愧在心,她没办法继续像往常一般强势。
陆沉扶着她躺下,帮她盖好被子,然后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厉冰雪只露出一张脸,迟疑道:“你要走吗?”
“不走。”
陆沉坐回椅子上,微笑道:“等你睡着我再回去。”
厉冰雪眨了眨眼,嘴角微微勾起,没过多久便安心地进入梦乡。
她在床上躺了六天,伤势渐渐好转,陆沉则利用这段时间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
他让李承恩率领定北军驻守定州西南,损失惨重的飞羽军返回汝阴城休整,同时又对镇北军都指挥使裴邃和广陵军都指挥使刘隐面授机宜,命二人着手挑选身强力壮的军卒,组建重甲步卒方阵,以此作为将来在战场上绞杀景军骑兵的基础。
十月十一,厉冰雪终于可以下地行走,陆沉便带着她返回汝阴。
与此同时,定州各军主将相继接到陆沉的军令,在严格保密的前提下,各军内部的选拔悄然展开。
而在都督府一众属官的辛勤努力下,各地匠作铺呈现出热火朝天的景象,一柄柄势大力沉仿若能开山劈石的长刀在铁水中渐渐成型。
刀身之上,寒光凛凛。
第673章 【掣肘】
深秋时节,永嘉城依旧如往日一般繁华喧嚣。
皇宫西北面的御街上,有一座极其庄严威重的官衙,行人路过此处会自觉地放轻脚步。
因为这里是大齐军事院,节制天下兵马。
正堂之内,檀香袅袅,书吏们无不屏气凝神。
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奇怪,仿佛不知自己应该喜悦还是肃穆,根源便在于昨日午后那封从北疆送来的紧急军报。
长桌之北,首席军务大臣、荣国公萧望之面色沉静,看着手中的军报。
韩忠杰、张旭、陈澜钰、沈玉来和李景达等五位大臣分坐左右,手里亦有一份军报的誊抄本。
萧望之清了清嗓子,环视众人道:“诸位如何看待这封军报?”
一片沉默。
李景达坐在末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其他人。
如今军事院以萧望之为首,他的名望和资历自然可以镇住其他人,而韩忠杰、张旭和陈澜钰各领一座京营,沈玉来则是禁军主帅,唯独李景达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军务大臣,显得格外孤单无助。
这似乎都比不上他在定州的处境,当时他好歹还有侯大勇和郑修齐这两名心腹,定威军和奉福军对他不会有任何违逆之心。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景达自从在边疆待了两年,整个人的气度发生很大的改变,不再像往日一般毛躁易怒,相反颇为沉稳淡然。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萧望之身上,正准备打破沉默,忽地有人开口说道:“国公,这是大捷啊!”
萧望之转头望去,只见韩忠杰的神情略显激动,于是微笑道:“大捷应该算不上吧?”
“如何不算?”
韩忠杰右手握着军报,欣喜道:“数十年来,我朝边军骑兵从未正面击溃过景军骑兵,如今在山阳郡公的指挥下,厉指挥使亲率飞羽军深入敌境之内,一战歼灭景军主力骑兵将近七千人,实乃鼓舞人心之大胜!”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其实他这种心情也能理解。
如他所言,景军骑兵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始终拥有压倒性的优势,逼得大齐将士只能被动防守。
这次飞羽军取得如此战果,足以粉碎景军骑兵的骄傲和自信,确实是一场浓墨重彩的大捷。
唯一不太完美的是,飞羽军自身也付出三千余骑的代价,但是考虑到景军骑兵的实力,此番飞羽军将近一比二的战损比也不是不能接受。
李景达看了一眼韩忠杰,心里默默道:“装模作样。”
坐在韩忠杰对面的张旭放下军报,淡淡道:“大捷?不见得吧。”
韩忠杰微微一怔,不解地问道:“张侯何出此言?”
张旭眼帘微垂,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是边军步卒取得如此战果,莫说是一换二,就算是二换一也是好事,但是骑兵不能这样用。诸位自然知道,我朝素来缺少战马,培养一名合格的骑兵更加不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骑兵去和景廉人换命。对方拥有多处养马胜地,景廉人更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骑兵。”
韩忠杰眉头微皱,萧望之依旧神色温和。
张旭继续说道:“飞羽军这一次折损近四千骑,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我认为景军会欣然接受这种兑子,因为我军的骑兵每少一人就需要很大的代价才能填补空缺,而对方不存在这样的顾忌。要是继续用这种方式取得胜利,等我朝边军骑兵损耗殆尽的时候,谁来对抗景军骑兵?将来的北伐之战当中,靠谁来掩护大军侧翼?靠谁来应对景军骑兵突袭?”
韩忠杰沉吟道:“张侯言之有理,是我考虑不周全。”
张旭摇头道:“言重了。”
堂内再度陷入沉寂。
萧望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不慌不忙地说道:“按照永定侯的意见,定州都督府此番出战非功实过?”
李景达闻言不禁抬起头,正要开口表态,却看见萧望之朝自己望来。
目光中隐含劝阻之意。
他便按下心中的冲动。
那边张旭沉静地说道:“国公容禀。在末将看来,飞羽军此战确实有功于大齐,至少明面上是我军取胜,不仅成功驱赶敌军骑兵,让对方无法继续袭扰我朝边军,又取得实打实的战果,自当褒奖。”
韩忠杰仿佛松了一口气,点头道:“理应如此。”
“明面上……”
萧望之淡淡一笑,继而道:“张侯应有未尽之语,不妨直言相告。”
张旭迎着他的注视,缓缓道:“从军报上来看,虽说山阳郡公尽揽决策之责,但是飞羽军进军之时他远在汝阴城,然后又匆忙率锐士营和定北军驰援,可见他事先并不知晓飞羽军的决心,否则不会让飞羽军深陷绝境,竟要厉指挥使亲率主力精锐断后。由此说来,这次飞羽军踏入敌军陷阱乃是厉指挥使自行决断。”
萧望之从容道:“为将者理当有见机行事之权,如果每次都要等主帅的军令,必然会贻误军机。”
张旭沉声道:“国公所言极是,然则事后的结果表明,厉指挥使轻敌冒进,以至飞羽军损失惨重,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轻敌冒进?”
萧望之放下茶盏,双眉微挑:“张侯慎言。”
随着他脸上的笑意消散,张旭猛然感觉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萧望之入京已有一段时间,平素表现出来的性情很温和,他在处理军务时非常尊重几位军务大臣的意见,看起来完全没有独断专行的迹象。
此刻他虽未发怒,沉肃的表情便已流露几分凌厉的威势,仿佛是在告诉堂内众人,他萧望之不是郭从义那种幸进之辈,亦非刘守光那种木讷的老实人。
他从军已逾三十载,从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普通人成为如今大齐军方第一人,靠的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走的是无数景军首级铺就的金光大道。
韩忠杰见状便打圆场道:“国公息怒,想来张侯并非那个意思。”
萧望之转头望着他,意味深长地问道:“怒从何来?”
韩忠杰不由得默然。
张旭这会已经平静下来,却十分固执地说道:“禀国公,末将依旧认为此战似胜实败,但并非飞羽军将士们的责任。这些大齐儿郎在战场上奋勇拼杀,纵处绝境亦无丝毫胆怯,足以彰显大齐国威,理应重重嘉赏。然而厉冰雪身为飞羽军主将,不辨虚实,骄傲自负,丝毫未将敌人放在眼里,以致飞羽军陷入死地之中。”
他微微一顿,盯着萧望之说道:“若非山阳郡公及时察觉蹊跷,亲率大军长途奔袭驰援战场,飞羽军精锐便将悉数壮烈沙场,这对边军而言是何其惨痛的损失?经此一役,足以证明厉冰雪缺乏独领飞羽军的能力,为长远考虑,理应将她调离飞羽军!”
韩忠杰不待萧望之开口,连忙说道:“张侯!魏国公为大齐倾尽一切,你岂能说这种话!”
张旭浓眉竖起,直言道:“勇毅侯这话令我好生不解,难道飞羽军是厉家的私兵?!”
韩忠杰登时哑然。
从某种角度来说,由厉天润亲手打造、厉冰雪全程统领的飞羽军确实有着厉家的烙印,说是私兵可能有些过分,但是厉家人必然会掌握这支骑兵的大权。
问题是这种话怎能公之于众?
也就是在军事院正堂之内,在座皆是军方重臣,张旭这句话才不会掀起轩然大波。
堂内气氛愈发凝重。
由萧望之一手提携、出身于边军、现为金吾大营行军主帅的陈澜钰微微低着头,面上古井不波,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似乎他并不想介入到这场争执之中。
执掌禁军的沈玉来则神情平静,一如往常那般沉默不语,只带着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打定主意不参与和禁军无关的军务话题。
韩忠杰看了一眼双眼微眯的萧望之,勉强笑道:“张侯这是什么话?我只是觉得魏国公、厉侍郎和厉指挥使都是大齐的功臣,或许这一次厉指挥使的决断不够稳妥,但最终还是取得了不俗的战果,这足以证明厉指挥使练兵有方,否则飞羽军将士又怎会具备如此强悍的实力?再者,魏国公身体抱恙,如今在京城调理休养,尤其需要保持良好的心境,我们总要考虑到这一点。”
“飞羽军乃是抽调靖州各军的菁华组建,本就该有这样的实力。”
张旭语调平稳,然后正色道:“至于魏国公那边,倘若军事院最终决定调离厉指挥使,我自会主动去魏国公府,当面向魏国公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