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29节
王初珑稍稍思忖,摇头道:“不,妾身认为这不是天子的授意。”
“为何?”
“倘若是天子想要试探你,不会做得这么直白且粗陋,更不会直接对七星帮下手,因为天子很清楚你对林姐姐的在意程度,这毫无疑问是你的逆鳞,怎会一上来就奔着逼你翻脸?根据那位许刺史过往展露的性情来看,这更像是他自己的决定。”
陆沉听得微微颔首,然后与林溪相视一笑。
王初珑继续说道:“许刺史原本是御史大夫,位高权重无需赘述,骤然被天子派来定州,难道他心里就没有疑惑?像许刺史这样的人物,天子会信任但不会全盘信任,因为有些话不能对这种直臣挑明。天子就算真的猜忌夫君你,想要削弱你的权力,亦不可能明面上告知许刺史,顶多就是用文武制衡、防患于未然的借口。”
陆沉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许佐是想试探我对天子的态度。”
“应该就是这样。”
王初珑点了点头,又道:“先帝对萧、厉两位国公都是绝对的信任,从未特意安排朝中重臣出任刺史在一旁监察,但是今上对夫君的态度截然不同,许刺史肯定心存疑虑。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夫君从未表露过对朝廷的不满,那么天子的猜忌从何而来?在妾身看来,恐怕这就是许刺史今日之行想要弄明白的问题。”
林溪顺势说道:“如果让他知道是天子故意针对,他会不会继续与夫君作对?”
“不好说。”
王初珑沉吟道:“从常理而言,许刺史不至于不辨是非,但这种直臣心里肯定是天子更加重要,当然也不能排除他可以体谅夫君的不易,继而在某些时候稍稍偏向。”
陆沉听完她这番话,心里便有了计较,微笑道:“不着急,以后再看。许佐只要不越过界线,不给边军添乱,我可以接受他偶尔闹一闹。”
王初珑不禁莞尔。
任何一位武勋碰到许佐这样的文臣,想必都不会太安逸,因为对方走得正行得端无愧于心,根本不惧武勋麾下的锐卒。
在官场上共事就得遵循官场上的规则,哪怕是再凶残暴戾的武夫也知道有些人不能动,若是起了杀心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有可能遗臭万年。
只不过这样棘手的人物,在陆沉口中宛如懵懂的幼童一般,说到底无非是“闹一闹”。
王初珑知道他是在宽慰内眷,而且她已经给出了提醒和意见,她相信陆沉可以妥善处理,所以不再多言。
陆沉见她明白自己的心意,遂看向林溪说道:“师姐,不必担心,七星帮的兄弟们会按照原定计划安置,我让陈循去刺史府那边盯着,保证不会出现纰漏。”
林溪想了想,微笑道:“有夫君安排自然不会出问题,不过我想去一趟古县。一者我有段时间没见过帮里的老少,二者帮里足有数万人,安置下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爹爹一个人多半忙不过来,我也可以出把力。”
陆沉稍稍迟疑,他倒不是介意林溪回娘家,只是眼下他要坐镇都督府处理各种军务,一时半会分身乏术,没办法陪林溪过去。
林溪很了解他的想法,柔声道:“夫君不必陪我去,你在这边忙正事便好,而且有初珑妹妹和宋佩在这里照顾伱,我也能放心不少。”
王初珑和宋佩微露羞意。
陆沉登时醒悟过来,其实林溪早就想回宝台山看一看,只是先前王初珑和宋佩还在广陵,她不愿陆沉孤零零一个人,再者她也很珍惜这段两人独处的时光,所以始终没有开口。
想到这儿,他点头说道:“你回去看看也好,我会让人安排好,让我们的郡公夫人风风光光地回去看望娘家人。”
众女皆笑,林溪略显不好意思地嗔了他一声。
……
雷泽平原,这片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曾经发生过数十次大战,史书上皆有记载。
近几年亦如此,齐景大军在这里鏖战两次,均以景军的落败告终。
此处之所以战火不断,只因地形开阔平整,十分适合大规模的军队决战,而且这里是定州的西南门户,胜者便可长驱直入,以极短的时间占据定州腹心地带,进而威胁到南边的淮州。
雍丘之战过后,齐景的边界逐渐明晰,齐军依靠萧望之派兵夺下来的藤县,将防线往西北方向前推了四十余里,掌控住雷泽平原西北面的口子,极大地减轻了雷泽平原可能遭遇的危险。
现如今藤县城内有镇北军四千锐卒驻守,成为定州西南防线的前哨,因此雷泽平原赢得一段罕见的安宁岁月。
在这片战场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景军游骑的身影。
三百余骑从宁陵城出发,先是径直前往雷泽平原的北部,然后沿着边境一路往西南而行。
风景如画,河山壮美。
虽只三百余骑,却有着极其剽悍的气势,因为这是飞羽军最精锐的骑兵。
领头之人自然便是飞羽军都指挥使厉冰雪,跟在她身边的则是副指挥使皇甫遇。
“大小姐,各地守军武备严整尽职尽责,看来景军游骑已经不敢再深入我方境内。”
皇甫遇脸上满是轻松的笑容,他依旧习惯用以前的叫法称呼厉冰雪,毕竟他一直将厉天润当做恩主看待,很难改变这个习惯。
厉冰雪没有刻意纠正,淡然道:“不可大意。”
皇甫遇收起笑意,正色应下。
按照陆沉的布置,飞羽军负责定州西南到靖州东北一线的协防,主要任务是对抗景军游骑,同时利用高机动性随时援护各地守军。
如今飞羽军分为三部,驻扎在这条边线的三处地方,彼此之间相距百余里,若有紧急军情,顶多三个时辰便能疾驰而至。
厉冰雪此番是带着麾下精锐实地巡视,至少要对防地内的情况了如指掌。
前方二十余里处便是藤县。
在去年那场大战之前,藤县一直处于景军的控制之下,是对方进犯定州西南的桥头堡,控扼着景国河洛地区和定州之间的重要通道之一。
阳光明媚,秋高气爽。
三百余骑不急不缓地前行,又过了小半個时辰,前方忽然出现数骑。
皇甫遇当即举起右臂,训练有素的骑兵们立刻展开警戒。
这些精锐追随厉冰雪转战各地,过往在靖州和景军小股骑兵交手无数次,临敌经验极其丰富,所以根本不会有半点慌乱。
再者如今藤县有己方驻军,这里相对而言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
前方数骑显然懂得规矩,远远便亮明了身份。
及至近前,为首一名骑士看着厉冰雪清冷的面容,连忙高声道:“厉将军,卑下是镇北军都头江士凤,奉守城都尉侯元烈之命,前来禀报紧急军情!”
厉冰雪示意部下让出一条路,江士凤下马奔至跟前,行礼道:“启禀将军,近日我军在藤县以北二十余里处发现大股景军骑兵活动的痕迹!”
皇甫遇皱眉问道:“大股?具体多少人?”
江士凤拿出代表身份的信物和侯元烈交给他的军报,等对面的人交到那位不苟言笑的女将军手中,禀道:“目前尚无法确定具体兵力,但是至少有两千人以上!”
“两千人?”
皇甫遇转头看向厉冰雪,低声道:“大小姐,如果情报无误,这显然不是游骑,难道景军想对藤县下手?可是之前并无征兆啊。”
厉冰雪将对方的信物和那份军报细细看了一遍,随即抬头望向西北方向,平静地说道:“藤县距此不足十里,我们去实地看一眼具体情形,再做定夺。”
皇甫遇没有异议,点头道:“遵令!”
三百余骑带着江士凤等人,扬鞭策马向前行去,如同旋风卷过大地。
一刻多钟过后,藤县城墙逐渐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城头上飘扬着大齐镇北军的旗帜。
第659章 【螳螂捕蝉】
藤县北城墙上,一群人望着北方辽阔的山川。
镇北军掌团都尉侯元烈时年三十五岁,他是土生土长的淮州泰兴府人氏,十七岁便投身行伍,在镇北军中足足待了十八年。他从一个家世贫寒的小卒成长为现今统领四千精锐的都尉,几乎经历了这么多年齐燕和齐景之间在淮州附近发生的所有战争。
他觉得自己资质平平,在战场上的表现也不算亮眼,但是每一场战役都能积攒一些军功,更重要的是没人侵占和抹除他的功劳。
镇北军先后三任主将,萧望之、陈澜钰和裴邃可谓一脉相承,都能做到赏罚分明,这也是镇北军一直能保持强悍战力的根源。
像侯元烈这样没有任何背景、军功亦不算特别突出的将士,同样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长年累月的行伍生涯,让侯元烈看起来有些老态,更像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庞犹如被风霜斧凿一般,又因为这些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脸上的表情略显木然。
他看向站在旁边一身戎装的年轻女子,平实地说道:“厉将军,从九月初开始,景军游骑在藤县外围出现的频率不断增加,末将已经向裴将军禀明此事。昨日傍晚岗哨回报,在北边二十余里处发现景军大股骑兵经过的痕迹,至少有两千骑以上。今日清晨,末将再次派人去实地探查,发现确有此事,这支景军骑兵已经向西南方向移动,目前还不能确定他们的真正目标。”
按理来说,景军骑兵在边境附近出现的概率不小,但是雍丘之战才过去大半年,庆聿恭又被罢免了军职,景军这两年理应舔舐伤口恢复元气,不会冒然擅动刀兵。
只是侯元烈这种久经沙场的老将经验极其丰富,从最近这段时间边境外的异常便能感觉出来,景军确实有袭扰的意图。
厉冰雪冷静地问道:“有没有将军情送给裴指挥使?”
侯元烈应道:“有。”
在陆沉的布置下,定州西南防线由镇北军和广陵军分段驻守,飞羽军负责协防和援护。
侯元烈之所以会找到厉冰雪,一方面是因为厉冰雪在此行之前已经通知另外两军的同袍,众人都清楚她的行踪,侯元烈知道她刚好就在藤县附近。另一方面这本来就是飞羽军的职责,只有骑兵才能在野外对抗骑兵,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厉冰雪对此并不陌生,早在去年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庆聿恭曾调数支骑兵突入靖州境内,那时候便是她率领飞羽军将对方的骑兵赶了出去。
难道如今又要来一次?
问题在于当时景军骑兵是为了配合主力大军采取的袭扰之策,现在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无论是从实际情况判断,还是看北方传回来的情报,景国南京留守兀颜术都没有大动干戈的迹象。
大军开拔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是齐景边军这样的体量,哪怕只是数万人的兵力调动,需要准备的粮草和征调的民夫依旧是海量的数字,根本做不到避人耳目。
既然景军目前没有进犯的打算,那支突兀出现在藤县北边的骑兵又是什么情况?
莫非对方只是闲得无聊,特意来南边转一圈?
站在旁边的皇甫遇沉吟道:“将军,景军会不会是故布疑阵,利用这种手段让我军陷入自我怀疑?”
“兀颜术没有这么单纯,我军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丁,怎么可能因此惶恐不安?”
厉冰雪很平静地给出判断,继而道:“景军这股骑兵更像是诱饵。”
“诱饵?”
皇甫遇和侯元烈几乎同时复述这两个字。
厉冰雪目视北方,缓缓道:“在过去几年里,景军屡次在正面战场上落败,兀颜术不可能继续狂妄自大。相较而言,他们的骑兵仍然占据一定优势,兵力远远多过我们,而且战力丝毫不弱。如果我军骑兵受他们的引诱,以为可以轻易吃掉小股景军骑兵,继而深入对方境内,极有可能一头闯进包围圈。”
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仔细一想,厉冰雪的分析确实最接近真相,否则无法解释景军骑兵忽然接近边境的缘由。
这和去年她领兵驱赶景军骑兵截然不同。
那时候飞羽军是在靖州境内游弋,有各地驻军的密切配合,还有遍布境内的岗哨和游骑可以随时提供敌军的动向,再不济也能就近进入城池寨堡补给和休整,没有太大的危险。
如今景军骑兵在大齐边境之外活动,倘若飞羽军立功心切,冒然追击敌军进入敌方境内,被敌军反包围一点都不奇怪。
侯元烈不禁信服地说道:“厉将军,接下来我军该如何应对?”
厉冰雪沉思片刻,不疾不徐地说道:“侯都尉,藤县如今是定州西南的门户,此地绝对不容有失。按说你是裴将军麾下,本将不该越俎代庖,不过既然本将来到了这里,还是想提醒你一下,无论外边是怎样的状况,你绝对不能主动出击,唯以守住藤县为重任。”
侯元烈自然不会介怀。
姑且不提厉冰雪的家世背景,光是她这几年在战场上斩获的功劳,就足以让军中的汉子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