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17节

  余文俊心中一动,望着面前这位年轻权贵从容的神色,渐渐品出几分深意,于是谦卑地说道:“公爷不出门而知天下事,不愧是当世一等一的英杰。我国战马确有几分不俗之处,只可惜近些年东边的草场被景国侵占,连军中供应都无法满足,实为无奈之憾事。”
  陆沉轻轻拨动着茶盏中的香茗,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余文俊面露为难之色,最终还是坦率地说道:“不瞒公爷,我国如今也很缺军马,但是公爷若喜欢,小人一定会想办法搜罗几匹上等神骏,送到公爷帐下以供驱使。”
  他暗暗感叹,这位年轻权贵果然不好相予。
  其实他有些不明白,自己此番专程南下是为了促成齐代两国的合作,这对齐军是一股凭空多出来的助力,陆沉身为边军主帅不可能看不明白,为何他还要故作姿态,难道此人盛名难符,实则只是一介贪婪短视之辈?
  陆沉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千里迢迢赶来恭贺,我却只想着捞好处,确实有些不妥。”
  余文俊连忙回道:“公爷言重了,小人断无此念。”
  陆沉话锋一转,陡然带上几分风霜之意:“我确实没有捞好处的念头,无论是精铁打造的兵器,还是你们那里特有的神骏,于我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他虽然这样说,余文俊仍旧不敢放松,此刻他已经意识到此行恐怕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陆沉继续说道:“我已经清楚你的来意,其实你大可不必辛苦走这一遭。我朝与景国势同水火,无论伱们是否参与,将来齐景之间的战争依然会爆发。你们的陛下可以像过去十几年那样继续旁观,也可以从背地里给景军一刀,选择权在他手中,不需要我朝的同意,对吧?”
  秋日依旧燥热,好在厅中颇为清凉,余文俊却感觉到额头上沁出汗珠,勉强笑道:“公爷明见。”
  “你倒是个老实人。”
  陆沉微微一笑,继而双眼微眯道:“所以你为何要特地南下?”
  “呃……”
  余文俊一时语塞,他不禁想起临行前哥舒松平的叮嘱,让他务必要取得陆沉的信任,从而给代国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问题在于面前这位年轻权贵的思维太过缜密,几句话便挑破了表面上的和谐,瞬间将他逼到墙角。
  他已经确认一件事,倘若自己继续藏着掖着,多半会被陆沉赶出去,而且不会再有求见的机会。
  望着对方深邃的目光,余文俊略显艰难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国陛下希望能够与公爷互通有无。”
  “互通有无?”
  陆沉微微摇头,平静地说道:“你国地处西北高原,这既是优势也是劣势。优势在于易守难攻,景军想要攻破你们的防线没那么容易,至少短时间内自保没有问题。至于劣势,如今随着赵国被景国吞并,燕地纳入景国疆域,你国大部分边界已经被景军包围,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注视之下。”
  余文俊不敢巧言虚饰,垂首道:“是。”
  陆沉继续直白地说道:“换句话说,你们想主动威胁景军几无可能,自然也就无法奇兵出击。只有等我朝大军发起攻势,代军才能找到机会给景军捅刀。你此番代表哥舒将军南下,无非就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我朝边军的计划,从而制定相应的策略。”
  动身之前,余文俊想过这桩任务的难度,首先要取信于陆沉,其次还得建立渠道,争取以后能及时得到齐军的具体谋略。
  他仅有的本钱便是代国皇帝的承诺,会在景国侧后方配合齐军行事。
  此刻被陆沉悉数拆穿,余文俊已然冷汗满背,愧疚地说道:“小人想得太过简单,还请公爷恕罪。”
  “你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我没必要为难你。”
  陆沉坐直身体,面上泛起冷厉之色:“只是你们的陛下好像忘了一件事,二十年前袭扰屠戮我朝边境子民的军队中,不乏你们高阳族兵卒的身影,尤其是他亲自率领的那支骑兵,手上可谓血债累累。大齐这些年无暇顾及,不代表我们已经忘却此仇。若是维持现状,说实话我朝暂时拿你们高阳族没办法,可你们居然主动找上门来,还要我平白交出边军情报。”
  余文俊面色一变。
  陆沉寒声道:“倒也有趣。”
  “扑通”一声,余文俊猛地跪下,惶然道:“禀公爷,我国陛下确有联手抗景之诚意,并无撩拨公爷的想法,还请公爷息怒!”
  陆沉没有让他起来,淡漠地说道:“你是一个聪明人,所以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不论你们的陛下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恩怨,至少他要明白一件事,如果他不想变成亡国之君,不想如赵国亡帝一般死在景廉人的屠刀之下,他就要拿出足够的诚意。”
  余文俊颤声道:“是。”
  陆沉继续说道:“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不管你们代国是否有心抵抗景军,我朝边军都会坚定不移地执行北伐,对于我朝而言,十五年前的危机都能解决,现在更不在乎多一个敌人。你们的陛下可以举国归顺于景,继续做他们的鹰犬,将来大不了被兔死狗烹。倘若他还有一丝不甘,想要为高阳族人谋求一席之地,就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余文俊已然大汗淋漓,唯有点头如捣蒜:“小人明白。”
  “起来吧,终究远来是客。”
  陆沉放缓语气,神色如常。
  余文俊缓缓起身,却不敢再落座,低头道:“不知小人要如何做,还请公爷示下。”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赎罪就需要拿出行动。你们的陛下若有意与大齐修复关系,先准备五千匹上等战马,有了这样一份诚意,我才能请求我朝陛下暂时搁置当年的恩怨,否则一切免谈。”
  这一次余文俊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故作艰难,他有些紧张地说道:“公爷,如今我国大部分边境被景军围困,即便举国之力能凑出这批战马,也没办法送到南边。”
  陆沉淡然道:“此事你不必担心。假如贵国陛下肯答应这个要求,战马可以从西南边的大山之中运送,直接送到沙州境内,届时我朝会有人前去接收。”
  余文俊沉思片刻,躬身一礼道:“兹事体大,小人委实不敢决断,还请公爷容许小人折返奏请。”
  “可以。”
  陆沉点了点头,继而道:“不过你要快一点,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
  “是,公爷。”
  余文俊不顾额头上的汗珠,连忙答应下来。
  待其告退之后,陆沉将杯中残茶饮尽,轻声自语道:“又是一群图谋深远的虎狼之辈。”
  第643章 【凤栖于梧】
  郡公府,后宅。
  陆沉走进来的时候,王初珑正在窗前挥毫。
  落在纸上是极其紧凑且圆润的簪花小楷,一如她给人的印象,丰盈又柔软。
  陆沉俯下身,凑在她白皙的脖颈之旁,嗅着淡雅的清香。
  王初珑只觉有些痒,轻轻一笑,语调中不由得带上几分宠溺:“夫君稍候,我马上就写完了。”
  “写什么呢?”
  陆沉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身上,随口一问。
  王初珑柔声道:“陆家秘卫在江南的行事准则。”
  陆沉收起玩闹的心思,直起身稍稍拉开距离,随即注意到桌边已经放着一沓墨迹干涸的纸张,于是伸手拿了过来。
  这一看便入了迷。
  他在织经司的干办之职早已辞去,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继续在织经司保留一个职位只会让双方都很别扭。
  得益于这段经历,他对织经司的内部章程非常了解,此刻看着王初珑拟定的准则,不由得赞叹道:“夫人果然是天赋之才,这份准则竟比织经司的章程还要完善。”
  “再完善的准则也需要人去执行。”
  王初珑微微一笑,停笔说道:“我和林姐姐商议妥当了,请她从七星帮的好汉中选出一百二十人南下,一方面可以配合谭正和渠忠行事,另一方面也能起到监察的效果。林姐姐说,那批人手由那位名叫陶保春的前辈带领,不日便会启程。”
  听到陶保春这个名字,陆沉脑海中浮现那个中年男人沉稳内敛的面庞,点头道:“甚妥。”
  王初珑又道:“还有那五十万两银子,我斟酌之后决定先拨付十万两,其中五万两用来帮南边的三百五十人解决后顾之忧,余下五万两用来在京中建立暗桩,尽可能拓宽情报来源。至于你在意的那两件事,安插眼线和拉拢官员,暂时急不得,得一步一步来。”
  陆沉将那沓纸放下,微笑道:“你决定就好。”
  王初珑起身走到书架旁边,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卷宗,返身交到陆沉手中:“你看看。”
  “这是?”
  陆沉顺手翻开,入目便是一个名字,喃喃道:“王衡?”
  王初珑温婉地说道:“这是我的族叔。”
  陆沉继续往下看,只见上面写着王衡的生平、履历、性情、长处,以及合适做什么事情。
  这本卷宗里当然不止王衡一人,陆沉粗略一看,发现至少有三四十个人的详细资料。
  王初珑继续说道:“翟林王氏之所以被称为江北第一门阀,在于那些田产和生意,也在于几百年积攒下来的财富,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人才,这才是一个家族可以长盛不衰的根本。除了我家和叔父家这两房外,翟林王氏还有本宗十五房和旁宗二十七房,旬阳那一支便是旁宗二十七房之一。这四十四房的王家人或许挑不出夫君这样的天才,但是有很多人具备一定的才能,他们可以发挥出很大的作用。”
  陆沉握着这本薄薄的卷宗,只觉重如千钧。
  王初珑嫣然一笑,道:“先前我同夫君说过,王家子弟既要用更要提防,连我都很难断定,一旦让他们掌握实权并且抱团起来,会形成多么可怕的势力,所以夫君不能让他们从军。这本册子上的人名,是我认为相对比较可靠的族人,他们难免会有一些小毛病,但大体上值得信任。”
  陆沉诚恳地说道:“夫人不愧是我的贤内助。”
  “出嫁从夫,自古皆然。”
  王初珑一言带过,继而道:“至于要如何安排这些族人,便是夫君需要考虑的问题,我不会再做干涉。”
  陆沉看着她柔顺的眉眼,一时间心有所感,坦然道:“其实我对此一直有所防备。”
  王初珑点头道:“我知道,夫君让家叔去京城为官,不就是要将王家的主心骨排除在外?”
  “果然瞒不过你。”
  陆沉放下那本卷宗,拉着王初珑的手走到榻边坐下。
  一如他先前的判断,婚礼结束后没几天,京中的圣旨便抵达广陵,王安带着长子以及几位优秀的王家子弟南下,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忻州地界。
  他自然很忌惮王安这位世家之主。
  在过去的几年里,王安展现出的心志和手腕足以当得起人杰之誉,如果陆沉任由他依托在自己的羽翼下,从容不迫地发展势力,将来会形成怎样的局面委实难以推测,所以他一定会让王安留在京城。
  如此既可以让京中君臣放心,也能更加安心地提携王家子弟。
  只不过这种手腕稍显绝情,陆沉不在意其他王家人的观感,只不愿王初珑因此介怀。
  似是感受到他的情绪,王初珑主动靠在他身上,轻声道:“夫君莫要多想,我若不辨是非黑白,又怎会将那份卷宗交给你?”
  陆沉用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道:“嗯,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长远之计。”
  这倒不是一句刻意安慰王初珑的假话。
  没有王家子弟相助,他依然能有条不紊地施行自己的谋划,而且若是从安全角度考虑,给予王家足够的尊重却不借助他们的力量,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说到底,他只是想让王初珑安心而已。
  王初珑轻轻一笑,主动岔开话题道:“夫君准备何时动身?”
  休假当然不会永无休止,陆沉身为定州大都督,主持军务才是他的本分。
  陆沉揽着她绵软的身躯,沉吟道:“快了,我已经让人通知各军主将,定于九月初十在汝阴城举行军议。”
  王初珑算了算时间,心中悄然生出一抹怅惘。
  九月初十召开军议,意味着陆沉最晚九月初一就得启程北上,距今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
  两人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骤然分别难免神伤。
  更何况现今的生活对于王初珑来说,可谓意想不到的甜蜜美满,出阁之前的那些忐忑不安早已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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