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10节

  之前和厉天润分析的时候,他们的重点在谁获利最多,如今被萧望之提醒,陆沉立刻反应过来。
  方向错了。
  萧望之见状便说道:“我和厉兄不同,他对先帝抱有绝对的信任,当然先帝也对得起他这样的信任,只不过他对朝中那些人终究失于戒备,不像我从一开始就平等地怀疑每一个人。韩老爷子的品格无可指摘,但是韩忠杰未必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富家翁。如果他想重新出山,必须要等京军出现很大的动乱。”
  陆沉缓缓道:“也就是说,其实那场叛乱是各方势力在无意中促成的局?先帝想引蛇出洞,那几家门阀想铤而走险,韩忠杰想火中取栗,最终引发一场大规模的厮杀。”
  萧望之平静地说道:“如今看来,应该就是这样。”
  陆沉稍作思忖,眉头微微皱起,道:“我现在很想知道,当今陛下有没有参与其中。”
  两位长辈对视一眼,萧望之便问道:“何出此言?”
  陆沉低声道:“一直以来,我有件事想不明白,叛军为何执着于大皇子?从当时的情况可知,他们和大皇子事先并未串通,这显然不符合常理。叛军若想成事,光害死先帝还不行,他们总得有个大义名分。”
  萧望之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沉声道:“所以你怀疑二皇子才是他们效忠的对象?”
  陆沉的思绪有些混乱,他极力维持着平静,一点点理清脉络,道:“我有一个猜测。”
  “在那场叛乱之前,江南门阀真正支持的人不是三皇子,而是恣意风月超然物外的二皇子。与此同时,二皇子和韩忠杰私下勾结,他让韩忠杰暗中怂恿京军叛乱,又让那些反贼将大皇子卷入其中。”
  “叛乱当夜,叛军没有选择当时更有希望成为储君的二皇子,反倒将大皇子引入陷阱,然后逼迫他成为叛军的旗帜。如果叛军当夜得手,便可将弑君的罪名推在大皇子身上,继而让二皇子名正言顺地出来主持大局。”
  “只是叛军没有想到,大皇子刚烈若斯,竟然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洗刷罪名,他们也没想到陛下早有安排,我会带着飞羽军和七星军勤王救驾。只是因为二皇子和韩忠杰隐藏得够深,他们成功躲在幕后,以致于没人发现他们在这场叛乱里扮演的角色。”
  陆通和萧望之神情凝重地望着他。
  陆沉站起身来,在屋内缓缓踱步,继续说道:“虽然没有他们做这件事的证据,却可以解释二皇子登基之后的所作所为。他明知道我、右相和秦提举是先帝最信任的臣子,也是他登基之后最大的助力,却先后将矛头指向我和秦提举。若只是针对我倒也罢了,我此前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对秦提举下手,而且是如此迫不及待。”
  陆通冷声道:“按照你的推测,这件事很好解释,因为他有心疾。他担心你们这些忠心先帝的臣子察觉端倪,发现他这位天子当初做过的事情,害怕你们会为先帝复仇。先帝的病情恶化得那么快,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大皇子的英年早逝。所以他要将你高高架起,并且让你远离中枢,同时又想方设法夺走秦正的权柄。”
  陆沉站定脚步,神情十分难看,寒声道:“当初李宗简设计陷害大皇子,李宗本当着满朝公卿为大皇子辩驳解释,我以为他真是一个孝顺又顾念亲情的人,没想到……如果大皇子真的死在他手中,他还能睡得安稳吗?”
  萧望之不禁幽幽一叹。
  陆通却淡漠地说道:“关乎皇权至尊,连父子都能反目成仇,何况兄弟之情?如今他是大齐天子,李宗简的名声早就臭了,没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皇位,就算你将这些事揭露出去,天下又有几个人会相信?”
  望着陆沉铁青的脸色,陆通稍稍提高语调:“沉儿,制怒。”
  陆沉长吁口气,点头道:“是,父亲。”
  他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眼神却如千年寒冰一般冷峻。
  第635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建武十五年,八月初五。
  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奉天子旨意,携赏赐之物抵达广陵。
  天子此番出手颇为大方,计有黄金千两、银三万两、神骏十六匹、玉器三十二件、瓷器六十四套、百炼兵器一百二十八件。
  林溪和王初珑亦得了赏赐,每人各有锦缎三百匹、胭脂水粉两百盒、银果三百枝、金钗钏十双、勾彩缕金沉水香篝一座、上等瀚海黑墨珍珠两对、紫檀帛画镜锦妆匛一个、溢彩画壁琉璃杯盏一套、青山沉玉掐金手镯一双、荷花莲子镂金香串一对、墨色翡翠点金坠子一对等等。
  又有御笔亲书两具匾额,一者为“佳偶天成”,一者为“珠联璧合”。
  连陆通都没有被遗忘,老头子被赏了御赐珍本古籍一套,外带各色珍玩二十余件。
  陆沉没有推辞作态,痛痛快快地收了下来,谢恩之后反手塞给苑玉吉一迭银票,两边心照不宣皆大欢喜。
  宫里的赏赐只是一个序曲,紧接着便是数之不尽的车马进入广陵城,在崭新的郡公府外面云集。
  朝中有头有脸的重臣,以两位宰相为首,皆派家中嫡系子弟前来送礼,江南各地门阀望族更是一个不缺。
  广陵城竟比年节时更加热闹,城中父老对此亦是与有荣焉。
  在无数人的期盼中,八月初六如约而至。
  天光大亮之时,陆家宗祠正堂。
  陆通与陆沉正在祭祀先祖。
  待仪程结束,十余位族老相继坐在两侧,陆通身着礼服面南而坐,陆沉身穿郡公礼服,站在老父亲的东南面。
  担任大婚执事的广陵知府詹徽唱道:“鞠躬,拜兴。”
  陆沉依礼而行,朝陆通先揖后拜。
  詹徽又将酒盏递来,陆沉接过,倾斜酒盏将少许清酒倒在地上,然后将剩下的酒饮下,再将酒盏递回给詹徽,起身来到陆通的身前。
  陆通望着他俊逸的面孔,欣慰地说道:“厘尔内治,往求尔匹。”
  陆沉应道:“敢不奉命。”
  詹徽再唱道:“鞠躬,拜兴、拜兴,平身。”
  陆沉照做。
  陆通温言道:“去吧。”
  “是,父亲。”
  陆沉微微一笑,在老父亲和陆家一众族老期待的目光中,转身走出宗祠,詹徽作为男方执事自然也跟了上去。
  迎亲队伍早已准备妥当,在宗祠外面耐心地等候着。
  陆沉并未想过要在婚礼上玩一些特立独行的把戏,从头到尾他都按照陆通的安排,遵从这个时代婚礼的规矩,即便过程有些繁琐,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只有迎亲队伍与一般人家有所不同。
  除了格外引人瞩目的两架璎珞珠盖马车,随他前去迎亲的主要人员是秦子龙率领的三百亲兵。
  这些久经沙场的边军汉子换上吉服,放下平时片刻不离身的兵器,精锐之气并未消失,走在大街上依旧威武雄壮。
  清晨明媚的阳光中,这样一支精神抖擞的队伍赢得满城百姓的热切欢呼。
  陆沉策马而行,面对微笑地回应着街边的路人。
  “恭贺公爷新婚大喜!”
  “恭祝公爷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祝公爷福寿绵长,富贵不衰!”
  一声声由衷的祝福涌来,陆沉拱手回应,随即朗声说道:“诸位父老乡亲,陆家将连办三天流水席,还望大家赏脸去喝一杯喜酒。”
  气氛愈发热烈。
  陆家在本地素来颇得人心,陆通这些年没有停止过修桥铺路造福桑梓,而在陆沉横空出世之后,广陵人一方面为当地出了这样一位俊杰感到自豪,另一方面也会有几分畏惧,毕竟郡公对于他们来说是云端上的人物。
  眼下见陆沉如此随和,众人不禁激动地喊道:“多谢公爷,小人肯定会去沾沾喜气!”
  在这样和谐又喜庆的气氛中,迎亲队伍顺利地从西城来到东城,第一站便是太平坊东面的林府。
  此处早已张灯结彩,筵席齐备。
  七星帮的好汉和江湖中的豪杰齐聚一堂,齐廉夫等人则在府外等候。
  迎亲队伍在长街上停下,得到通知的林颉大步而出。
  翁婿二人相对作揖,陆沉恭敬地说道:“某受命于父,以兹嘉礼恭听从命。”
  林颉微笑应道:“固愿从命。”
  在一众草莽英雄的喝彩声中,二人登门而入。
  詹徽提着大雁之礼紧紧跟在陆沉身后。
  及至正堂,林颉面南而坐,陆沉则在堂下静候。
  女方赞者高唱道:“新人至。”
  陆沉忍不住扭头望去,不由得怔住。
  但见林溪身着大红对襟嫁衣,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胸前以一颗赤金嵌红宝石领扣扣住,外罩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
  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绣出百子百福花样,尾裙长摆曳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镶五色米珠,行走时簌簌有声。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足抵红莲,红衣素手,锦盖之下,是林溪白里透红又略带娇羞的面庞。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天生丽质,美不胜收。
  过往的岁月中,林溪其实并不特别在意妆扮,大部分时间都是素面朝天,偶尔才会略施脂粉,故而她身上从未出现过这种浓烈又鲜明的美艳。
  直到此时此刻,她穿着大红嫁衣缓步走入陆沉的视线,一步步走进他的心里。
  四目相对,满眼柔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林溪在侍女的搀扶下站定,赞者便唱道:“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
  林溪面朝自己的父亲,四拜之后起身。
  林颉望着她的双眼,既有欣慰之意,又有不舍之情,最终还是依照仪程,郑重地说道:“往之尔家,无忘恭肃,夙夜以思,无有违命。”
  林溪心中一恸,难掩伤感:“谨遵父亲大人之命。”
  陆沉怜惜地看着她。
  老丈人说的那番话,其实他本来只需要说前两句,后两句该由林溪的母亲叮嘱,然而斯人已逝,只能由林颉代劳,林溪自然会触景伤情,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
  林颉不愿女儿沉湎于这种情绪,便勉强一笑道:“溪儿,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为父别无他求,只盼你们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陆沉和林溪对视一眼,随即并肩向林颉叩首行礼。
  林颉温和地说道:“时辰不早了,且去吧。”
  “爹爹……”
  林溪珠泪滑落,语调发颤。
  “不要哭。”
  林颉摇摇头,然后缓和气氛打趣道:“倘若陆沉以后欺负你,让人跟爹爹说一声,爹爹会来找他。”
  陆沉自然明白老丈人的用意,故作沮丧地说道:“不劳泰山大人大驾,小婿压根不是师姐的对手啊。”
  翁婿二人一唱一和,林溪忍不住破涕为笑,转头白了陆沉一眼。
  林颉心中稍安,神情复杂地说道:“去吧。”
  陆沉和林溪向他道别,然后在一众宾客的欢呼喝彩之中,他亲自将林溪送上特制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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