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505节
锦书乖巧地应道:“是,小姐。”
王初珑之所以特意解释,是因为婚期将近,而锦书肯定会是她的陪嫁丫鬟之一。
这丫鬟又素来和她亲近,如果不早点改掉她的一些习惯,将来在陆家后宅难保不会生出风波,毕竟堂堂郡公不可能只有两位正室夫人,陆家两代单传,开枝散叶是陆沉必须承担的责任。
便在这时,另一名贴身丫鬟名玉素者走进正房,恭敬地说道:“小姐,老爷让人通传,陆家公爷过会便至主宅。”
锦书双眼一亮。
王初珑眸光温和,颔首道:“知道了。”
待玉素退下,锦书欣喜地说道:“小姐,公爷要来了!”
“急什么?”
王初珑微笑着摇摇头,道:“他肯定要和叔父谈一阵子,耐心等着便是。”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难掩悸动。
其实她和陆沉也有一年未见,心中岂无思念?
若非如此,她昨夜又怎会痴痴等到子夜,甚至于睡梦都不安稳。
还好……终于能再见了。
王初珑暗暗一叹,抬眼望向窗外庭院中的碧绿青翠,那双秋水长眸中泛起几分复杂的情绪。
另一边的王家主宅门外,中门大开,王安、王承并十余名族人恭候肃立。
自从举家迁至广陵,王家子弟便显得格外低调,除了陆家和广陵知府詹徽,其他迎来送往一概婉拒,深谙世族生存之道。
王安站在最前方,目光温润平静。
这位北地第一门阀之主、曾经的燕国宰相,并未因为如此谦恭的姿态而心生不适。
长街之上,马蹄声起。
十余骑缓缓行来。
王安带着众人迈步上前,躬身行礼道:“小人拜见山阳郡公。”
礼节上无可挑剔。
陆沉翻身下马,来到近前扶着王安的双臂,正色道:“世叔何必这般见外。”
王安面露微笑,道:“国礼最大,岂可轻忽?”
“往后断不可如此。”
陆沉语调坚决,又看向王承说道:“泰山大人,你也不劝劝世叔?”
这声泰山大人叫得王承通体舒畅,也让其余王氏族人看向陆沉的目光变得格外亲切。
王承连忙摇头道:“安仲说的没错,静安何必拘泥?”
他毕竟是陆沉板上钉钉的岳父,若和其他人一样一口一个公爷,未免损了王初珑的体面,便只好以表字称呼,倒也没有不妥。
安仲则是王安的表字。
陆沉微微一怔。
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旁人对他的称呼愈发恭敬,如今这世间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已经没人有资格用表字称呼他。
陆沉陆静安,这个表字来自一位故人。
“你单名一个沉字,令尊应是取沉毅有守、庄重安定之意,朕昨夜思来想去,觉得静安二字较为贴切妥当,你意下如何?”
这段话在陆沉的脑海悄然浮现。
先帝虽已离去,但他留下的痕迹不会消失,回忆往往会在这种不经意的细节涌起。
王安看着他的神情,心中便已有了计较,随即不着痕迹地说道:“郡公,请。”
这时候陆沉已经按下那抹怅惘,微笑道:“请。”
一行人来至正堂,仆役奉上香茗,王承及其他族人便行礼告退,留给两位正主一个谈话的空间。
陆沉先是代表天子对翟林王氏拨乱反正的举动予以赞赏,王安则起身谢恩。
走完官面上的流程,陆沉郑重地说道:“雍丘之战能够成行,有赖于世叔在河洛城的惊天之举。其实这件事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绝境,世叔愿意为大齐冒这个险,我心里十分感激。”
王安微露感慨,缓缓道:“当初我让初珑带着东阳路的兵力部署图南下,王家便已经没有了退路,首鼠两端只会自取灭亡。说到底,这是王家自己的选择,若是没有足够的功劳,又怎能弥补二十年前的错误?郡公不必挂怀。”
“话虽如此,不是每个人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陆沉轻轻一叹,继而道:“在河洛城的时候我便见识过世叔的果决,后续世叔所为更让我大感敬佩。”
王安看着他诚恳的神情,逐渐品味出这些赞誉背后的深意。
他和兄长王承不同,自幼便展现出远胜同龄人的眼界和心机。当他接掌王氏基业,在北地诸多门阀家主当中愈发显得长袖善舞,后来又在燕国朝堂上静观人心十余年,单论城府深沉绝非常人能比。
稍作思忖之后,他平静且从容地说道:“不过是局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当不得如此美誉。如今王家在令尊的照拂下迁来广陵,我肩上的担子终于能卸下来,往后只想平静度日,不再案牍劳形。”
陆沉暗暗赞了一句聪明人,不过仍然摇头道:“世叔此言差矣。王家此番为大齐立下大功,朝廷自然不会忽视。临行之前,陛下特地召我商议,准备让世叔入中枢为官,泰山大人既然醉心文墨,或可入风雅学宫担任山长。王家年轻一辈不乏俊才,朝廷需要他们效力。”
堂内显得十分安静。
王安坦然道:“郡公,我方才所言并未故作姿态。王家虽有一些微薄功劳,但是当年反叛世人皆知,陛下和朝中诸公愿意重新接纳已是万幸,直入中枢之事切莫提起,否则会引起世人非议。王家子弟若想走上仕途,他们会按照朝廷的规矩行事,或者考科举或者从军,这才是正道。至于兄长……他若愿去风雅学宫担任教习,我自然不会反对。”
陆沉看着这位中年男人泰然自若的仪态,不禁微微点头。
这才是世家之主该有的风姿和底气。
他不需要大齐朝廷刻意提携,只要能给王家子弟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他们便有能力乘风而起。
其实陆沉那些话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出于试探。
只要王初珑嫁入陆家,王家人的身上不可避免会打上陆沉的印记。
这可不是零星几个人才那么简单的事情,一旦陆沉松开那个口子,他麾下的势力中必然会出现很多王家人的身影。
一方面如林溪所言,这股势力对陆沉的事业会有极大的帮助,只要陆王两家合为一体,两边的命运休戚相关,那些王家子弟值得陆沉的信任。
问题在于他们掌握实权之后,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个非常紧密的团体。
这是陆沉必须考虑的隐患,也是他今日来王家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儿,陆沉悠然道:“世叔淡泊名利,但陛下肯定不会同意。如今我只是先来通个气,后面多半会有圣旨召你入京。”
王安微微一笑,恳切地说道:“郡公,说句实在话,我若有意官场,又怎会带着王家留在广陵?”
陆沉望着他的双眼,忽然间心中一动,道:“原来如此,伱不止是不想去江南,连广陵也只是王家在路途中的停留。”
王安一怔,随即心悦诚服地说道:“郡公明见。”
第629章 【不谋一时】
“二十年前,即元康七年的夏天,其时先父尚在世。一天午后,他特地将我喊到跟前,告诉我泾河边军杨大帅被一道圣旨召回京城。先父因此长吁短叹,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很清楚,他最后只说了四个字,大势已去。”
王安并未继续证实陆沉的猜测,反而话锋一转聊起了当年。
陆沉静静地听着。
王安继续说道:“没过多久,京中便传来杨大帅因为不臣之心被处死的噩耗,我才明白先父心情沉重的缘由。但是连先父都没有想到,局势会恶化得那么快。元康八年初春,杨大帅含冤赴死不到半年,北方三国再度联手南下,这一次他们毫无阻碍地突破西线重镇隆平,数万铁骑长驱直入,泾河南岸生灵涂炭。”
陆沉喟然道:“这是因为人心已经散了,边军将士丧失抵抗的决心。”
“是啊,只不过当时很多人身处局中,看得没有这般透彻,包括先父和我在内。”
王安面上泛起一抹苦涩,缓缓道:“元康八年四月,景军一支五千人的骑兵长途奔袭,直接扑向翟林县城,仅仅一个时辰就攻破了城墙。那一日王家上千口人被带到祖宅前的广场上,景军虎狼提着刀逼迫先父投降,他始终不肯低头,用着有限的粗话叱骂那些肆意杀人的景军,最后被一名景军武将当着所有人的面砍下脑袋。然后那名景军武将又来到我的面前,问我投不投降。”
他的语调很平静,陆沉却能听出那抹浸入骨髓的沉痛和屈辱。
他只能宽慰道:“人为刀俎,世叔不必太过自责。”
“旁人都以为我是为全族上千口人的生死考虑,因而忍辱负重屈身于敌,再加上如今我带着族人从景廉人身上挖下一大块血肉,说不定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会有几句话夸赞我乃是大勇大义之人。”
王安自嘲一笑,抬眼望着陆沉,叹道:“当那名景军武将提着血淋淋的长刀来到我面前,恐惧瞬间爬满我的内心,那一刻我想的不是族人的生死,不是大齐的存亡,更不是后人会如何评价我,脑海中其实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死。”
陆沉怔住。
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坦诚。
王安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幽幽道:“其实我若不说,这世上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在翟林县城里面对景军刀锋卑躬屈膝的三旬男子,他脑海里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怕死而已。后来的事情如你所知,景廉人需要翟林王氏这块招牌安抚人心,景帝和庆聿恭需要我这个傀儡稳定局势,于是我入燕国朝廷为官,并且官职越来越高,最后成为百官之首的宰相。”
“然而我依旧忘不掉那一天,忘不掉先父死在我眼前的景象。无数次午夜梦中惊醒,皆因梦中那片血淋淋的景象,说明王安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于是我心里的愧疚和自责越来越重,我不想一辈子活在噩梦之中,可是景军那般强盛,大齐又偏安一隅无力北上,我只能继续给景廉人当狗,由着他们呼来喝去,直到——”
说到这儿,王安微微一顿,面上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看着陆沉说道:“直到广陵之战,景军在广陵城外死伤惨重,又有青峡之战,荣国公歼灭燕景联军数万人。再到你崭露头角,靖州和淮州两军联手,在沫阳路打出几场大胜,局势终于发生了变化。”
陆沉点头道:“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世叔便有了拨乱反正的打算?”
“是的。”
王安感慨道:“其实我一开始不知该从何处入手,一方面担心大齐天子不会接纳王家,另一方面也害怕会被你们反手卖给庆聿恭,故而始终迟疑不定。直到我得知王骏那孩子在你手下做事,他和初珑从小亲近,这才有了一些思路。”
陆沉心中一动,脑海中浮现当初在旬阳城的见闻,便试探性地说道:“十年前王绍那一支离开故土迁到南方旬阳,这应该也是世叔的手笔?”
王安早就见识过陆沉敏捷的思维,此刻不禁赞道:“郡公思绪如电,令人叹服。”
陆沉微笑着摇摇头,道:“终究比不上世叔深谋远虑,十步一算。”
在这个时代,宗族对一般人的约束力超乎寻常,如果没有王安点头同意,王绍一家想脱离本宗极其困难。
让这个分支搬迁到南方距离大齐更近的地方,王安的心思不言自明,由此可知他方才所言并非虚假。
他做不到刀斧加身而心志不移,但他知道那样做愧对父辈,一心想着弥补和修正当年的软弱,所以才会在很久之前布下伏手。
“郡公谬赞,愧不敢当。”
王安略显庆幸地说道:“只能说上苍垂怜,初珑这孩子勇于担当,以柔弱之身撑起王家的命运。”
后面的事情不必赘述,都是陆沉的亲身经历。
他想起那位内秀的女子,不由得放缓语气道:“王姑娘确实很不容易。”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这句话便是在王家人面前做了一个保证。
王安对此心知肚明,神色愈发亲近地说道:“她不仅帮王家洗刷了叛国的耻辱和罪名,也让我终于能够卸下心中的罪恶感。她对翟林王氏没有任何亏欠,反倒是王家欠她良多。作为翟林王氏的家主,以及她的亲叔叔,我只希望她将来能够一生平安喜乐,别无他求。”
姑且不论他这番话有几分真心,至少他隐晦地向陆沉表明一件事。
王家可以成为陆沉的助力,为他的事业添砖加瓦,但是不会依仗王初珑的身份在暗地里搅动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