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92节

  曾经骄横霸道的三皇子跪地伏首,大礼参拜。
  李宗本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喊停,漠然地看着他,待其行礼完毕之后,一字字道:“奉国中尉,你可知罪?”
  李宗简低着头,喟然道:“罪臣不知。”
  李宗本便转头看向陆沉,言下之意你是此案的查办人,如今幕后主使就在眼前,当然要由你来审问。
  陆沉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问道:“奉国中尉,你是否认识内侍省中,一个名叫温长保的八品典事?”
  李宗简没有立刻回答,他心中涌起一股苦涩的愤怒。
  其实那天在皇陵之前,他亲眼目睹一场刺驾大案,待看清最先行刺的太监的长相,他就意识到这是一次针对自己的阴谋。
  虽然温长保只在建王府待过两个月,李宗简对他的印象却不浅,因为他很厌憎这个装模作样的太监,只是碍于对方是先帝赐下的人,不好对其如何苛待,最后还是找了个由头将其遣回内侍省。
  李宗简一辈子浸淫阴谋诡计,这种事对他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如何看不出其中蹊跷?
  一個不会武功只有蛮力、又在建王府待过的内监,仿佛失心疯一样突然刺驾,这里面怎么可能没鬼?
  这几天李宗简困居秋山巷,已经将此事的脉络想得清清楚楚,当今天子对他依然不放心,所以才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构陷。
  问题在于他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二哥又何必如此咄咄相逼呢?
  一念及此,李宗简抬起头望着陆沉,沉声道:“不认识。”
  陆沉平静地说道:“不认识?五年前,温长保曾被内侍省派往建王府服侍你,难道你一点印象都没有?”
  李宗简坚决地摇头道:“没有印象。”
  陆沉环视周遭,将天子和其他重臣的反应尽收眼底,继而对李宗简说道:“但是据温长保招供,他是受到你的指使,才在皇陵之前公然刺驾。他说你许他一世恩荣,只要他能够刺驾得手,伱就会是大齐天子,届时暗中将他放走,让他可以和他的家人团聚,并且改姓换名享受荣华富贵。”
  李宗简毫不犹豫地说道:“此乃构陷!我从未见过此人,也没有和他有过接触。郡公不妨问问他,我何时派何人联系过他,其中必然有破绽。”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话虽如此,但温长保并无其他方面的人脉。他确实在建王府待过,虽然时间不长,但以你的心机提前布置这个伏笔并不困难。再者他在建王府待了两个月,无缘无故被遣回宫中本就是疑点。他若是犯了错,你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他若没有犯错,你又怎会将他送走?要知道他可是先帝赐到你身边服侍的人。”
  李宗简眼神阴沉,双唇紧抿。
  他已经猜到了这件事的真相,可是眼下他不能说出来。
  涉嫌刺驾已是死罪,倘若他在诸多重臣的面前揭穿真相,点明这是天子一手钩织的把戏,不论事后这些重臣会如何看待天子,至少他躲不过这场劫难。
  不说还有一线生机,说了就必死无疑。
  陆沉又问道:“那你是否认识万应谦和杨舜咨?”
  李宗简自然不认识,但他脑筋转得很快,当下就明白这两人就是混在工匠队伍里的刺客,于是断然摇头道:“从未听过。”
  陆沉缓缓道:“又不认识?然而根据这两人的招供,他们同样是受到你的指使刺驾弑君。”
  李宗简双目泛红,咬牙道:“你这是血口喷人!”
  陆沉轻轻掸了掸衣袖,道:“李宗简,证据确凿,你就算舌绽莲花也没用。如今事实已经很清晰,你因为不甘圈禁之刑,又痴心妄想可以继承大宝,所以利用早年间布置的伏手,意图在先帝葬礼上行刺今上。在此之前,你已经暗中通知许太后,让她迫使陛下将你从秋山巷放出来。只要你的人在皇陵前得手,你身为先帝血脉自然就能顺势主持大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宗简浑身都在颤抖,怒视陆沉道:“我不信你说的那些证据,你这是公报私仇,借机构陷于我!”
  不等陆沉开口,他又朝向御案说道:“陛下,罪臣无辜,这都是陆沉伪造证据,欲陷罪臣于死地,恳请陛下明察!”
  李宗本双眼微眯,心中思绪翻涌。
  这个罪名太大,李宗简肯定不敢承认,但是他也很聪明,没有胡乱攀咬,至少没有将矛头指向他这位天子,只说这是陆沉公报私仇。
  至于两人之间的恩怨,殿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李宗本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无法达成,要么不管不顾钉死李宗简的罪名,要么暂时放他一条生路。
  可若宽赦他岂不是在说陆沉构陷罪名?
  陆沉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李宗简,若论构陷他人、阴谋迫害、无恶不作、丧心病狂,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擅长?如果是别人受到这样的指控,哪怕证据再确凿,我相信陛下及各位大人都会极其慎重反复核查,但是嫌疑在你身上的话……要不你去京城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李宗简敢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李宗简扭头望去,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冷厉的讥讽。
  这一刻他终于确认,陆沉从未忘记过庆丰街刺杀。
  当初陆沉在建王府门前打了他一拳,但是那一拳显然无法完全宣泄愤怒和恨意,只是因为先帝的存在,陆沉将那股情绪压在心底。
  饶是如此,李宗简依旧倔强地说道:“不是我做的事情,我为何要认?就算你罗织一百种一千种证据和罪名,我到死也不会认罪!”
  “你认不认不重要,朝廷办案讲究证据,那些证据足以给你定罪。”
  陆沉神色漠然,随即转身看向天子,垂首道:“陛下,李宗简妄图刺驾弑君,罪证确凿无可争议,请陛下下旨将其明正典刑!”
  李宗简不敢置信地扭头望向御案之后。
  李宗本沉声道:“李宗简,朕将你圈禁在秋山巷内,是秉持先皇的遗命,但是并未苛待于你。谁知你不思悔改,竟然如此行事,朕岂能坐视不理?朕——”
  这一刻他终究有些犹豫。
  陆沉静静地看着他。
  一众重臣满面肃穆。
  李宗简脸上泛起绝望之色,恐惧弥漫全身。
  便在这时,一名内监略显仓惶地走进殿内。
  李宗本顺势看了过去,怒道:“何事?”
  内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促地说道:“启奏陛下,太后娘娘凤驾已至殿外!”
  李宗本微微色变,殿内众人无不皱起眉头。
  陆沉冷眼看向原本已近瘫软的李宗简,脸上泛起一片凌厉的杀伐之气。
  李宗简仿佛瞬间活了过来,他依旧不敢有出格的举动,但是不停颤抖的身体已经显示出他内心有多么激动。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人肯救他而且能救他,那便只有当朝慈和皇太后许氏,即先帝在世时的正宫皇后,也是李宗简的生母。
  许太后的确没有插手朝政的权利,她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大齐以忠孝之道立国,哪怕贵如天子也不敢逾越分毫。
  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如果连太后之尊都可以漠视,那么朝廷的脸面将不复存在。
  李宗本可以在心里不将许太后当回事,不给对方任何干政的机会,但他必须要在明面上保持足够的尊重。
  “太后驾到!”
  内监的声音在外殿响起,紧接着便见一位宫装贵人在女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进内殿。
  李宗本冷冷地看了一眼李宗简,脸上的煞气一闪而过,旋即起身相迎。
  群臣避让。
  陆沉悄然退到一旁,望着眼前这对大齐最尊贵的母子,心中涌起几分不为人知的快意。
  第613章 【隔岸观火】
  “参见母后。”
  李宗本迎上前来,一丝不苟地行礼。
  “拜见太后娘娘。”
  重臣们在两旁躬身行礼。
  许太后抬眼扫过跪在地上的幼子李宗简,漠然道:“免礼平身。”
  李宗本直起身来,望着妇人脸上无法遮掩的怨怒之色,平静地说道:“母后若有事相询,可召臣去慈宁殿,何必亲自奔波?”
  许太后神情微变,语调愈发阴沉:“哀家怎敢劳动皇帝?”
  这对大齐最尊贵的母子从一开始就显得剑拔弩张。
  右相薛南亭等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们倒是可以理解天子这个态度的由来。
  今天这场小范围的朝议原本和刺驾大案无关,这只是一场十分寻常、隔三差五就会举行的商讨。
  对于一个疆域广袤的王朝而言,每天都会发生数不清的政务,这里面需要中枢处理的也不少,天子不可能每件事都拿到大朝会上商议,那样做的效率低得令人发指。
  实际上朝廷绝大多数政事都是宰相和各部衙主官进行筛选,针对其中较为重要的拟定建议,再交由天子进行审阅。
  天子一般会根据议题的内容召集少数重臣入宫备咨,譬如今日主要是针对经界法和京察这两件大事。
  刺驾大案才过去七天,包括李宗本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有结果。
  陆沉入宫的时间比较巧,刚好两位宰相都在,李宗本不可能瞒着他们,所以才有了先前那一幕。
  问题在于陆沉入宫禀报是突发事件,后续薛南亭建议传召李宗简更没人可以提前预料,身在后宫的许太后如何能得知此事?
  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许太后其实一直盯着前朝,至少从未放松对秋山巷的关注。
  截至眼下,她有这个能力,因为在过去十多年里,因为李端对她的信任,她一直全权管理着后宫,心腹亲信着实不少。
  虽然李宗本在登基之后,立刻用苑玉吉换掉吕师周,但在短时间内苑玉吉还无法全盘掌握内侍省。
  简而言之,从李宗简离开秋山巷到进入修仁殿,这個过程中已经有人去慈宁殿报信,所以许太后才来得这么及时。
  这就是李宗本见到许太后,从一开始就隐隐话语带刺的原因。
  相较于他的旁敲侧击,许太后的怒意更加直接。
  李宗简突然被苑玉吉从秋山巷带来宫里,她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确认此乃凶兆,因而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她看来李宗简如今是苟延残喘,勉强保住一条性命,而你李宗本已是九五之尊,先帝葬礼才刚刚结束,难道你就急切到这种程度,非要寻个由头置他于死地?
  一念及此,她的目光愈发冷厉。
  李宗本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道:“母后此言让臣不胜惶恐。若是臣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母后直言训斥。”
  许太后强忍讥讽之念,毕竟她最疼爱的幼子还跪在那里,见李宗本似乎有低头的意向,便缓缓道:“哀家身为后宫妇人,自然不敢干涉外朝政事,只是听闻皇帝将李宗简召入宫中,想起已经一载有余未曾与他相见。若是皇帝不许他入后宫,恐怕往后再难有相见之日,故而一时情急来到此处。”
  她倒没有一味隐瞒,显得颇为坦荡,归根结底太后之位过于尊贵,而且她还是先帝的正宫皇后,李宗本再不满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顶多就是往后加快速度将皇宫完全握在手心里。
  这时李宗简仿佛回过神来,伏首于地颤声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许太后心中一抖,没有往那边看一眼,只望着李宗本说道:“皇帝,哀家想带李宗简回慈宁殿略叙片刻,这样也不影响你与朝堂诸公商讨国事,不能皇帝能否允准?”
  这个姿态已经比较低,算是给了李宗本一个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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