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75节
虽说边军战功的认定与核准还需要一段时间,但雍丘大捷的真实性已经无需质疑,至少提前回京的厉天润必然能得到对应的封赏。
简而言之,大齐又将多出一位国公,所以陆沉才会有那句善意的调侃。
厉天润微微一笑,转头看着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你呢?陛下会给你什么封赏?”
陆沉亦笑道:“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赏。”
于他而言,木秀于林这四个字早就已经变成现实,这几年朝中针对他的攻讦未曾断过,只是都被先帝压了下去。
如今先帝驾鹤西去,今上未必会像先帝那样维护他,而他现在的实力又没有真正达到一人之下的地步,只要能维持先前的局势便足够。
厉天润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也认可陆沉的判断。
至少在江南地界,陆沉依旧无法随心所欲,这不是说他要夹着尾巴做人,正常情况下也没人会来招惹他,只是说他的根基都在江北,包括他在边军将士心中的威望以及陆家在淮州经营数十年的底蕴。
故此,厉天润平静地说道:“不急。”
陆沉点了点头,又回首看向远处的厉家兄妹,目光与厉冰雪交错而过,随即落在厉良玉脸上,轻声道:“厉叔,厉大哥真要履任兵部?”
厉天润道:“是,这对他来说不算坏事,他本身就更适合案牍之事,再者这样也能让陛下放心。”
听到放心二字,陆沉双眼微眯,正要开口之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喧哗。
他和厉天润再度回首,不远处的韩忠杰也看了过去,只见一位年过四旬的清正文官走来。
陆沉不禁笑道:“这位尚书大人莫非住得更远?”
来者正是吏部尚书钟乘。
其人身长七尺,颀面秀目,气质雅正,又有一副堪称典范的须髯,哪怕是在这拂晓的夜色中,仅仅依靠广场周遭的火把之光,也能彰显出远胜他人的风韵气度。
单看外表的话,钟乘毫无疑问是大齐朝堂上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依旧清癯,而且增添了几分沉稳厚重。
厉天润若有所指地说道:“其实住得远近和来得早晚没有必然的联系,这位尚书大人与你不同,他更加注重官员的仪容和风姿。”
钟乘来到二人面前,向厉天润行礼问好,与陆沉点头示意,随即迈着四方步不疾不徐地走到薛南亭身后站定。
便在这时,广场那边又传来一片骚动。
左相驾到。
李道彦的衰老肉眼可见,先帝的离去对于这位老相爷的打击渐渐显露出来,六十五岁的高龄亦是朝中最年长的官员。
故而有一位中年官员搀扶着他前行,便是李道彦的长子,礼部左侍郎李适之。
这一幕父慈子孝的场面自然让很多官员动容,他们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路,站在两旁对李道彦行礼请安。
厉天润低声问道:“你如何看待这位李侍郎?”
陆沉想了想说道:“他素来不显山不露水,在李相的庇佑下走到这个位置不难,但是能维持那么好的官声很不容易,尤其是绝大多数官员并不认为李适之的官位来自李相的提携,能做到这一点尤其不简单。”
厉天润感慨道:“李适之确非池中物。”
两人没有继续聊下去,因为李道彦已经在李适之的搀扶下走到近前。
“拜见李相。”
厉天润当即行礼,面前这位老人值得他如此郑重对待。
李道彦温言道:“郡公何必多礼?”
厉天润笑而不答,他相信对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李道彦自然明白,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沧桑之意:“十年未见,郡公也老了。”
厉天润洒脱地说道:“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理,厉某早已看淡。今日见到老相爷身子骨依旧硬朗,足以称为国朝之幸。”
李道彦笑着摇摇头道:“将死之人罢了。”
宫门缓缓推开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李道彦便停下叙旧,分开时那苍老的目光在陆沉脸上稍作停留,旋即转身向宫门走去。
从始至终,李适之一言不发,恭敬沉默。
约莫一炷香过后,随着大乐奏响,大齐新君出现在端诚殿内,坐上那张象征至尊的龙椅,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群臣山呼万岁。
气氛庄严肃穆。
李宗本挺直腰杆,身躯板正,双手在袖中攥紧成拳,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激动。
回首当年,整個朝堂之上有多少人看好他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老大有嫡长子的身份,老三有许皇后毫不掩饰的偏爱,而他除了一个皇子的身份,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他的生母柳淑妃性情恬淡不争不抢,即便先帝的后宫规模不大,她也从未想过与旁人争宠,虽然因此有了一个极好的名声,但是对李宗本无法起到任何助力,相反为了维持母亲的大气姿态,他必须要时刻谨记本分。
从十二三岁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可能成为储君,除非朝中发生极大的变故。
他只能按捺住心底那抹热切,尽力扮演着一个本分、耐心、守拙的皇子。
没人知道去年那个夏日,他邀请陆沉参加墨苑文会得到先帝允准时,他心里那股沸腾汹涌的狂喜。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是想拉拢陆沉这位边军新贵,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自己努力近十年之后得到的回报,代表着父皇心里的偏向有所变化。
但那只是一个开始。
储君之争凶险异常,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好在他的对手接连犯错,大皇子因为无法忍受那种煎熬变得外宽内忌,逐渐失去了先帝的青睐,最后则被卷入京城叛乱英年早逝。
三皇子则因为庆丰街刺杀案彻底失去争夺储君之位的希望,于是他李宗本成为唯一的答案。
这世上有很多聪明人,李宗本并不认为自己称得上最聪明,但他笃定自己是最懂得忍耐和因势利导的那个人。
听着耳畔不断传来的山呼声,李宗本面色淡然地环视群臣,在文官班列某个位置稍作停留。
似乎感受到新君的注视,那位官员稍稍抬头。
李宗本移开视线,仿若刚才只是他不经意间的停留。
大殿内安静下来。
李宗本有些贪恋地望着百官伏首的场景,随即清了清嗓子。
“众位卿家,平身。”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第592章 【圣眷】
今日这场大朝会从一开始就显得极其庄重。
经由礼部官员夙夜兴寐、翻遍尊谥相关各种典籍,两位宰相全程参与,再由新君亲自拟定,先帝的庙号和谥号终于得以确定,并在今日朝会上昭告天下。
大齐高宗明皇帝。
这短短七个字便是李宗本和满朝公卿对李端勤勉一生的赞誉之词,也是对这位南渡之君的盖棺定论。
群臣思及先帝,不免黯然神伤。
那些清贵文臣们接二连三地出列,阐述这短短七个字蕴含的深意,以此来表达对先帝的崇敬与追思之情。
高宗乃是先帝的庙号,其含义不必赘述,“太高中世”从古至今便是尊号的典范。
明皇帝则是先帝的谥号,这对于帝王来说是极具褒扬之情的美谥。
武勋班列之中,陆沉安静地听着那些文臣侃侃而谈。
他虽然没有多少学问,这段时间倒也查过不少典籍,请教过薛南亭等人,对先帝谥号的含义并不陌生。
思虑果远曰明;保民耆艾曰明;任贤致远曰明。
独见先识曰明;能扬仄陋曰明;察色见情曰明。
内治和理曰明;诚身自知曰明;守静知常曰明。
懿行宣着曰明;智能晰理曰明;昭晰群性曰明。
大体而言,“明”之一字或许不能完全概况李端一生的功绩,但是基本能证明他对大齐有再造之功。
站在有些喧闹的大殿里,陆沉心里略微觉得讽刺。
眼下这些因为先帝离去而悲痛感伤的官员们,如果他们在过往的十余年里不与先帝作对,他又怎会积劳成疾天不假年?
无论他们此刻是真心悲伤还是假意作态,李端的逝世至少要有一大半归结于朝中这些大臣。
随着纠仪御史出面,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龙椅之上,李宗本一直在默默观察着群臣。
他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学到的最大优点,便是以静制动的耐心,而想要达成这一点,首先便要学会如何观察和分析下面的臣子。
将下方近前那些高官重臣的反应尽收眼底,李宗本转头朝肃立一侧的内监颔首示意。
内监名叫苑玉吉,乃是李宗本潜邸时期的旧人,先前一直打理着相王府的内务,极得李宗本信任。
李宗本入主皇宫之后,苑玉吉顺理成章被任命为内侍省少监,取代了先帝最器重的吕师周。
这也是人之常情,并未引起丝毫风浪。
苑玉吉有些紧张地上前数步,面对无数道投向自己的视线,他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打开圣旨,有些尖锐的嗓音在殿内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旌奖贤能乃朝廷之著典,显扬亲德亦人子之至情,今有怀安郡公厉天润,宽博谨慎,敦厚行义,通国达体,定国安邦,先帝以为贤。”
群臣肃然,纷纷望向站在武勋班首的厉天润。
毫无疑问,这是一道嘉赏厉天润的恩旨,而且“制曰”代表没有经过中书润色,乃是由李宗本亲自撰写。
百官对此自然并无异议,这道圣旨本就不需要中书宰相插手,甚至不必经过群臣的商讨,这并非是李宗本独断专行,因为这是先帝遗诏中的内容,也是李端唯一在生前确定要嘉赏的重臣。
这大半年的江北战事里,厉天润的功劳并非独大,至少萧望之和陆沉便不弱于他。
先帝之所以单独嘉赏他,只因他拖着病体坚持奋战在边境,以燃烧寿命的代价与景军周旋,自然当得起这份恩典。
另外一点,厉天润的病情注定他无法继续在朝为官,其他人则不同,因此先帝将示恩旁人的恩德留给新君。
“……忠耿成于天性,臣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故加封尔为魏国公。”
厉天润早已出班,垂首听宣,并无半点骄娇之气。
群臣看向他的目光多为敬佩,没有一人怀着嫉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