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68节
李宗本缓缓起身,诚恳地说道:“太后,三弟当初之所以被父皇褫夺王爵,是因为他身为皇子居然阴谋刺杀国之重臣。大齐百余年来,何曾出过这样恶劣的事情?天家的根基在于万民,而朝堂诸公则是万民的代表,三弟身为皇子做出这等事,等于是在天家和朝臣制造出一道深深的裂痕。父皇让三弟幽居秋山巷,一方面是在惩罚他,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在保护他,还望太后明鉴。”
许太后默然,顺势看向另一侧的那个身影。
陆沉神色沉静,心中却有些感慨。
他知道李宗本非要带自己过来肯定有所盘算,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三皇子钩织阴谋要刺杀的人是谁?
当然是他这位军方勋贵。
简单来说,庆丰街刺杀案的苦主就在这里,太后您老人家再怎么怜惜幼子,总得顾及一下这位苦主的心情吧?
在陆沉看来,这位嗣君虽然是迫于无奈,多多少少有点不厚道。
许太后淡淡开口道:“山阳侯。”
陆沉垂首应道:“臣在。”
许太后喟叹道:“那件事是李宗简对不起你,哀家明白此请于理不合,但……虽然李宗简被褫夺了王爵,可他毕竟是陛下的儿子。陛下生前对你满怀信重和期望,你亦不曾辜负陛下的期许,如此君臣之义足以名留青史,哀家不会从中作梗。只盼你能体恤一二,容许李宗简代哀家送陛下最后一程,事后哀家必定让李宗简当面向你赔罪。”
陆沉心中微动,往常他对宫里的女人没有关注过,今日才知道这些妇人并不简单。
许太后可以用孝道逼迫李宗本,却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对付陆沉,她也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对李宗本行礼道谢,影响的只是这位嗣君的名望,若是她以太后之尊向陆沉行礼,那就是指控陆沉有不臣之心,要将这位年轻国侯逼上绝路。
其中分寸细节,说来不算复杂,但是能够冷静克制地想清楚,足见这位许太后深谙此道。
陆沉不禁有些同情旁边的李宗本。
当然,同情归同情,他们的交情还没好到那个份上,陆沉并不打算直接扛起这道雷。
如今的他有资格在这些事情上自行决定。
一念及此,他平静地说道:“回太后,臣觉得殿下所言有理,奉国中尉所为的最大影响并非他和臣之间的私怨,而是朝堂公义所在。再者大行皇帝宾天不久,殿下若是就此推翻大行皇帝的决定,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殿下?还请太后三思。”
言下之意,他原不原谅三皇子不重要,关键在于百官怎么看?
如果李宗本朝令夕改,岂不是会让世人觉得他是个不肖子孙?
李宗本低头看着地面,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许太后返身走回榻边,语气冷了下来:“既然太子与山阳侯都认为哀家的提议不妥当,哀家亦无话可说。”
陆沉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
他不会与许太后发生直接冲突,因为这是一笔得不偿失的买卖。
太后虽然不能干涉朝政,但她的地位太过超然,只要大齐国祚一日未断,她就是这片国土上最尊贵的妇人。
陆沉现在虽然不惧对方,可若是隔三差五被她念叨,对他未来在朝堂上的布局会有很恶劣的影响。
原因很简单,忠孝二字早已根植于绝大多数朝臣的心里,哪怕退一万步来说,他们不将忠孝之道当回事,也必然会在明面上坚定不移地支持。
当许太后的语气发生变化,意味她已经放弃这个不太现实的念想。
同时也意味着登基大典可能会产生一些波澜。
李宗本对此心知肚明,他忽地轻轻叹了一声,对着珠帘后面的妇人说道:“太后,儿臣知道您并非是有意刁难,只是不忍三弟无法送父皇最后一程。既然如此,儿臣提出一个折中之法,还请太后裁断。”
许太后眼神微变,点头道:“你说。”
李宗本斟酌道:“等到父皇大行出殡之日,儿臣会让人去秋山巷接来三弟,让他随出殡队伍前往皇陵。等父皇的灵柩停入梓宫,儿臣再让人将三弟送回秋山巷。”
这一刻帘外的君臣二人都察觉到许太后的气势松弛下来,随即便听许太后说道:“如此甚为妥当,便依太子之言。”
李宗本低着头,眼中波澜不惊。
片刻过后,李宗本和陆沉离开慈宁殿。
那名三十余岁的内监带着一群宫人远远跟在后面。
陆沉回头看了一眼,问道:“殿下,那位吕少监不知何在?”
李宗本想了想说道:“他在皇陵那里,将来也会在皇陵守着。”
陆沉不再多言。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外朝还没有因为皇权更替发生变动,但宫里已经先行一步。
故人渐去,新人填补,那位大齐天子曾经留下的痕迹,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失。
李宗本转头望着他,愧疚地说道:“今日实为无奈之举,你莫要介怀。”
介怀何事,两人心里都很清楚。
陆沉淡然道:“殿下言重了,其实就算臣不在,殿下也能劝住太后娘娘。”
“终究是有些忐忑,所以才拉上你,不过仅此一例。”
李宗本自嘲地笑了笑,继而道:“往后孤若有安排,定会提前知会伱。”
“臣不敢当。殿下,臣告退。”
“好。”
君臣二人就此分别。
李宗本看着陆沉在内监引领下离去的背影,眼神无比深邃。
他静静地站着,许久未曾移步,一直到陆沉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殿宇之中。
……
景朝,大都。
南城有一座恢弘大气的府邸,乃是常山郡王庆聿恭的宅子。
过往十余年间,无论何等景廉贵族,哪怕是景帝膝下的皇子们,没人敢在这座府邸周遭放肆。
大景军神之名足以震慑所有人。
尤其是平赵之战结束后,庆聿恭在景朝内部的名望达到顶峰,无数景廉族的年轻人都想投奔至其麾下效力。
当庆聿恭带着这等光芒领军南下,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会像往常那般,旗开得胜势如破竹,一举摧毁南齐军队,为大景一统天下打下坚实的基础。
然而雍丘大败的消息传来,整座大都城陷入一片死寂。
庆聿恭领兵十万,与南齐边军决战于雍丘城外。
惨败!
大军伤亡过半!
损兵折将,失地辱国!
大景立国数十年来最大的惨败!
死寂之中的大都城,渐渐酝酿出一股汹涌的浪潮。
严查此番战败的根源,严惩罪魁祸首庆聿恭!
辉罗氏、夹谷氏、固特氏等几大实力雄厚的部族纷纷有人站出来,弹劾庆聿恭的奏章几乎要堆满景帝的书房。
而在坊间这股风浪甚嚣尘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愤怒地指责和叱骂他们曾经奉若神明的大景军神。
景廉族民风剽悍,此举并不稀奇。
然而官府的人尤其是主奏司没有出现制止,以至于局势愈演愈烈。
在这样黑云蔽日的气氛中,一群又一群年轻人出现在郡王府周遭,有人甚至当着王府守卫的面,恶狠狠地朝地上啐出一口唾沫,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那些王府守卫漠然地看着这些混乱的景象。
囿于庆聿恭的严令,他们只能这般看着,悄然握紧手中的刀柄。
任由怒火在心中堆积。
第584章 【少年热血】
庆聿恭此刻不在王府,当然就算他在也不会在意那些风浪。
与他当下的处境相比,王府外面的甚嚣尘上几乎可以无视。
毕竟这世上还没人胆大包天,敢在王府周遭破口大骂,而眼下却有一个又一个大臣站出来,当着景帝和文武百官的面直言弹劾他这位南院元帅,一些人用词之激烈堪称罕见。
“陛下,雍丘大败乃是大景立国以来最大的耻辱,不仅没有挫败南齐的野心,反倒丢掉了我朝辛苦经营近十年的大片疆土!如此惨败,倘若不降罪领军主帅,朝廷法度该如何维系?!”
这位神情激愤的景廉贵族名叫兀撒惹,乃是准土谷氏一名颇为悍勇的大将。
名义上他隶属大景北院,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撒改尿不到一个壶里。
兀撒惹一句未提庆聿恭,却又字字不离对方,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抱有类似想法的不止兀撒惹一人。
他话音刚落,另一位名叫阿厮准的景廉族武勋粗声粗气地说道:“陛下,那些文官老爷们经常说赏罚分明,这是朝廷最重要的规矩。以前常山郡王立了功劳,陛下给他各种赏赐,没人能说一个不字,现在他打了这么大的败仗,将我们大景朝的脸都丢光了,臣觉得不能轻易饶了他!”
“没错,打了败仗就该治罪!”
“是啊,陛下,臣觉得常山郡王必须要为雍丘大败负责!”
“陛下不能偏袒常山郡王!”
“常山郡王,你这次输得这么惨,难道不应该主动向陛下请罪吗?”
“就是!”
“速速请罪!”
大殿内,鼓噪之声如浪涌起,整体又呈现出两极分化的古怪景象。
那些对庆聿恭喊打喊杀的都是手中握有实权的景廉贵族,虽然像撒改这种身份几近和庆聿恭平齐的大贵族还没有站出来,但这股汹涌的浪潮就连景帝都会感到头疼。
景朝以武立国,虽然如今景军的实力比不上十几年前的顶峰,但是骨子里仍旧崇尚血勇之气。
眼下这等乱哄哄的场面不算出格,要是换做先帝在位之时,只怕现在殿内已经上演全武行。
多亏景帝登基后大力推行齐朝文化,这些剽悍的景廉贵族虽然嘴巴上依旧凶狠,至少已经懂得一些最基础的礼仪。
而这些景廉贵族口中最懂礼仪的文官们,此刻却如锯嘴葫芦一般闷声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