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402节
而在西边北燕沫阳路境内,随着燕军主力在西风原之战元气大伤,整条防线再也无法维持以前的严密,西线新溪城、中线白马关和东线石泉城等战略要冲相继落入齐军手里。
牛存节带着残兵败将撤到首府雍丘,一方面无奈地命令沫阳路各处守军坚守城池,另一方面几近疯狂地向河洛城求援。
两处战场,一进一退,一优一劣。
只不知变数何时会出现。
……
西风原惨败的消息传到河洛,那些正在为定州战场优势沾沾自喜的达官贵人们,只觉一盆冰水当头倒下,寒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天灵盖。
定州战场的胜负对于河洛的影响不算大,再不济也就是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反之沫阳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旦厉天润挥军攻下雍丘,他就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席卷整个沫阳路,同时以封丘这座大城作为北伐的桥头堡。
沫阳路失陷,齐军便可直接威胁到北燕京畿地区。
河洛城里的权贵们自然不想再经历一次陆沉对他们做过的事情,而且那次所有人都知道景军即将南下,陆沉率领一支偏师孤军深入,无法长时间滞留河洛,所以最后只要他们拿出一半浮财。
如果靖州军步步为营最后收服河洛,这些权贵们不死也要扒层皮,而且全家被清算的概率很大。一时间河洛城内人心惶惶,无数门阀世家勋贵找到王安和陈孝宽,催促他们作为代表去卓园求见景朝元帅庆聿恭,盼望庆聿恭能够发兵南下驰援沫阳路。
面对王安和陈孝宽恭敬的恳求,庆聿恭并未给出明确的回复,只是宽慰他们雍丘城定然无碍,让他们这段时间尽力安抚河洛城里的人心。
两人略显失望地告退后,庆聿恭转身回到内书房,站在地图前陷入沉思之中。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庆聿怀瑾迈步走入书房,来到近前福礼道:“父王。”
“嗯。”
庆聿恭应了一声,目光依然停留在地图上。
庆聿怀瑾顺势望去,小心翼翼地说道:“父王是在因为西风原的战事烦恼么?”
“烦恼谈不上。”
庆聿恭微微摇头,继而道:“只是觉得太顺利了。”
这句话让庆聿怀瑾感到不解:“顺利?”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在此番领兵南下之前,陛下和我商谈过很多次,最终定下明取定州、暗夺靖州的大略,后来几次沟通也没有改变这个初衷。如今看来,我军在定州占据优势,萧望之纵然精于兵法也只能采取守势,这等于是将南齐定、淮两军都拖在积善屯一线。而在沫阳路这边,靖州军如今也已离开南方坚固的防线,主力暴露在野外,这就是陛下和我最初希望出现的局面。”
庆聿怀瑾很快便明白其中深意。
如果将这场决定景齐未来几年局势的大战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便是庆聿恭以虚虚实实之策,成功夺占定州北部定风道,撕开了定州北部防线的口子,从而顺利占据定州北部疆域。
第二个阶段则是景军主力佯装出现在定州境内,继续强攻对方的第二道防线,将定州军和淮州军都吸引过来,同时在沫阳路这边诱使靖州军主力北上。
目前看来这两个阶段都已经达成目标,接下来便会进入最终的决战阶段,庆聿恭带着精锐战兵南下,在正面战场击败厉天润率领的靖州军,从而底定江北大局,攻占衡江北岸至关重要的平阳府。
但是庆聿恭没有立刻发兵,很显然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情况。
庆聿怀瑾轻声道:“父王,难道是因为燕军在西风原败得太干脆,你担心这会让厉天润生疑?”
庆聿恭转身走到太师椅旁坐下,淡然道:“西风原之败在我的预料之中。此番南下之前,陛下就叮嘱过我,要在战事中尽量消耗燕军的兵力,因为我们很难确定燕军里面还有多少陈景堂那样表面臣服的人物,也不知道燕军里面还藏着多少南齐的内应。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厉天润在西风原之战当中只动用了六万兵力,同时也没有任何隐秘的后手,完全是凭借靖州军强大的实力取得这场胜利。”
他拿起大案上的杯盏,浅浅饮了一口,继续说道:“厉天润从来不是一个只会打呆仗的死板人物,他在谋算这一点上还要胜过萧望之几分。复盘西风原之战的细节,我能看出他留了很大的余地,这当然可以说是他一贯谨慎小心,但也不排除他已经察觉到我的意图。”
所谓意图,当然是用燕军的失败不断麻痹靖州军,助长他们的骄纵之气,诱使他们继续往北远离南方的城池。
在这个基础上,厉天润当然不必动用全部的杀手锏,因为燕军注定会败。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又问道:“既然如此,厉天润为何要继续北上?他在西风原大胜之后完全可以退回去。”
“战场形势变幻莫测,很多时候猜测不能成为决断的理由。”
庆聿恭简单解释一句,冷静地说道:“至少在表象上来看,我朝大军如今深陷定州境内,厉天润眼中的敌人只有士气低迷的燕军和少量景军,如果他能够攻下雍丘,整个沫阳路唾手可得,这显然是很有诱惑力的目标。当然,也不排除厉天润这是在故意入局,将我手里的主力大军都吸引过去。倘若是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了下来,眼神变得有些冷峻。
庆聿怀瑾略显担忧地问道:“父王,那要如何判断厉天润的真实意图?”
“不难。”
庆聿恭将茶盏放回去,目光再度落在那张大型地图上,缓缓道:“只要看一看厉天润接下来的动作便可猜出来。如果他的目标是沫阳路,那么接下来他必须要抓紧时间,在我军决定南下之前强攻雍丘。倘若他的目标是我,那么他为了保存实力不会强行攻城,顶多只是围而不攻。”
“棋至中盘,贵在相持,不妨再等一等。”
第507章 【帝心】
庆聿恭并不担心雍丘城短时间内的安危。
他已经复盘过西风原之战的详细过程,牛存节的指挥不存在明显的漏洞,失败的根源在于燕齐军队的底蕴和实力存在一定的差距,所以最后牛存节麾下的士卒挡不住安平军和飞羽军的强行突击。
如今虽然燕军是一群残兵败将,但是依靠雍丘城高耸坚固的城墙、完备的守城器械和城内充足的粮草,这几万燕军守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他需要更进一步确认靖州军的状态,从而判断出厉天润的真实意图。
然而在他耐心等待的时候,一位中年男人在一群剽悍骑士的簇拥中进入河洛城,随即径直来到卓园。
“下官参见王爷。”
正堂之内,大景主奏司提领田珏躬身一礼。
庆聿恭一边猜测着对方的来意,一边平静地说道:“田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两人分主客落座,侍女奉上香茗然后退下。
庆聿恭道:“不知田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是这样的,陛下之前收到郡王的那封密折,便想让我南下走一遭,当面和王爷说清楚。”
田珏神态从容,不疾不徐:“关于永平郡主的婚事,陛下应允郡王的奏请,可以暂时搁置。不过将来王爷若是想为郡主择婿,最好还是先和陛下说一声,因为陛下很关心郡主的终身大事。”
庆聿恭拱手道:“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定当铭记陛下的嘱托。”
他脸上浮现一抹恰到好处的感激,心里却愈发不解。
皇后出面说亲的事情给庆聿怀瑾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因为思考问题还不够全面,导致她以为这是一个压根无法解决的问题,甚至被逼到想利用四皇子阿里合海哥。
这件事在庆聿恭看来只是景帝一次小小的试探,以他和庆聿氏的力量完全可以在不伤和气的前提下,劝说景帝放弃这个想法。
事情的发展也如庆聿恭的预料,景帝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没有继续拿庆聿怀瑾的婚事做文章。
问题在于,这样一件小事何至于田珏亲自跑一趟?
景帝完全可以随便派个人传信,既然他让田珏南下,很显然有另外的原因。
田珏同样在观察着庆聿恭的神色,沉稳地说道:“除了此事之外,陛下还让我问一声郡王,大军为何不南下?”
庆聿恭微微一怔。
这不是他刻意装出来的表情。
西风原之战过后,庆聿恭立即将此战的原委写成奏章快马送去大都,其中还有他对厉天润以及靖州军的分析,最后才做出暂时按兵不动观望对方的结论。
这不是一个很难理解的问题。
虽然厉天润取得了西风原大胜,但是他想拿下沫阳路首府雍丘的难度并不小,就算他真的能攻下雍丘,解决沫阳路其他地方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景军有足够的底气观望,而且用燕军来消耗齐军的兵力也是庆聿恭和景帝早就商定的策略。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景帝都应该理解并支持庆聿恭的决定,所以他根本没有将田珏的到来和这件事联系到一起。
短暂的错愕之后,庆聿恭恢复平静,道:“田大人,关于大军是否立刻南下的问题,我在给陛下的奏章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不知为何会有此问?”
田珏微微颔首,言辞却有些犀利:“王爷怎能确定,这不是厉天润故布疑阵?或许他就是利用王爷谨慎的心理,在我军南下之前完成对雍丘乃至沫阳路的侵占,这样靖州军就能避免和我军主力正面对决。”
其实这也是景朝内部很多权贵看他不顺眼的原因。
田珏身为齐人的后代,能够在大景朝堂上占据高位,而且极得景帝的信任,这本就容易引起景廉贵族的敌视,偏偏他有时候不太在意那些礼节上的客套,自然更容易得罪人。
而且田珏不只是对撒改等人这种态度,哪怕是在素来对他较为友善的庆聿恭面前,他偶尔也会言语锋利。
便如此时此刻,他身为一个正三品的官员,就敢当面质疑庆聿恭的决策,要知道这可是景廉贵族公认的第一名将。
庆聿恭心知肚明,田珏不是在自己面前以下犯上,他这些推断肯定都是景帝的授意。
一念及此,他冷静地说道:“田大人,为将者必须尽可能考虑到出战所面临的风险,以及能够获得多少收益。”
田珏应道:“愿闻其详。”
庆聿恭便解释道:“当下靖州军士气正盛,哪怕不去考虑厉天润的谋算,我军也不妨等待一段时间,好让对方的士气有所下降。再者,我军并非一定要从始至终将靖州军当做对手。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如今靖州军主力尽出围攻雍丘,这就意味着厉天润无法顾及东边定州的局势。要是我军能够突破定州的积善屯防线,那么转变目标往东未尝不可。”
“王爷所言极是。”田珏信服地点头,随即斟酌道:“但是在陛下看来,南齐目前所用的策略是死守东边定州,然后让厉天润在西边沫阳路大举进兵,利用我军谨慎的态度攻城略地。等到我军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再度龟缩在城内,最终我们损失了沫阳路,让河洛城直接暴露在对方的兵锋之下。”
对于景帝的军事才能,庆聿恭并未过分小觑,但他确实想不明白,景帝究竟是从哪里判断出来南齐的意图,而且还如此坚定?
他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田大人,此事不能心急,最好再观望一二。”
田珏摇头道:“就怕我军继续观望下去,厉天润会很轻松地完成既定目标,然后留给我朝一地狼藉。”
庆聿恭沉声道:“不知陛下是因何做出这样的推断?”
田珏眼中浮现一抹略显古怪的情绪,徐徐道:“因为齐帝命不久矣。”
语调虽轻,这句话却像是一道惊雷。
庆聿恭端起手边的茶盏,回味着茶叶的清香,目光晦涩地问道:“你确定?”
“确定。”
田珏点头,随即将南边送来的绝密情报简略说了一下,然后总结道:“从这些情报可知,齐帝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了太久,随时都有可能驾崩。他之所以做出健康的假象,就是想在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刻稳定人心。”
庆聿恭默然不语,他需要时间来分析这个消息和齐军动向之间的联系。
田珏继续说道:“在陛下看来,齐帝眼下最担心的就是他驾崩之后朝中动荡、边疆不稳。齐帝需要用一场真正的大胜来稳住边境局势,西风原之战的分量不够,除非是靖州军拿下雍丘城、收复沫阳路这样的功绩。只要厉天润完成这个目标,东边定州的萧望之守住积善屯防线,那么即便齐帝驾崩,南齐也不会陷入太大的动荡。”
庆聿恭不置可否,缓缓道:“关键在于这个情报的真实性。”
“王爷无需担心。”
田珏的神态愈发恭敬,继而道:“主奏司的人能够保证消息绝对真实。其实早在之前,陛下就已经怀疑齐帝的身体抱恙。不知王爷是否还记得,小半年前南齐京城发生一场由江南门阀组织的叛乱。事后我们分析可知,那场叛乱是齐帝对江南门阀逼迫过甚,他原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过去十四年里他一直在隐忍,接下来只要文火慢熬就能解决江南门阀。”
他微微一顿,略显振奋地说道:“那次齐帝冒着很大的风险诱使叛乱的出现,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他为何一反常态地急躁,那就是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不能将这些问题留给稚嫩的新君。”
庆聿恭起身慢慢踱步。
田珏或者说景帝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齐帝的身体不太康健不算秘密,他想在死前尽力稳住朝中和边疆局势也是很合理的选择。
田珏耐心地看着他。
片刻过后,庆聿恭缓缓道:“也就是说,齐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刻意对外装出健康的姿态,然后密令厉天润主动北上,利用我军谨慎的心理占到足够的便宜,从而尽量淡化他驾崩对南齐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