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87节

  殿内很安静,李端没有催促,太子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他先前已经读过这封奏章,自然知道奏章里的内容,也明白陆沉为何会陷入纠结。
  片刻过后,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垂首道:“陛下,臣认为厉大都督此策可行。”
  李端微微颔首,但是没有直接给出答复,转头说道:“太子去中书做事吧。”
  “是,父皇。”
  李宗本恭敬地行礼告退。
  李端缓缓从榻上坐起来,看向陆沉说道:“陪朕在宫中走走。”
  陆沉下意识地劝谏道:“陛下,如今天寒地冻,您身体尚未康复,万一去外面偶染风寒,臣如何担待得起?请陛下看在臣的肩膀如此瘦弱的份上,暂且不要出去,等春暖花开之时再赏玩也不迟。”
  “你肩膀瘦弱?”
  李端忍不住笑了起来,继而道:“就知道在朕面前胡言乱语,现在都是堂堂军务大臣还没个正行。外面冷也无妨,朕多穿几件衣裳就好。不瞒你说,朕这段时间被二位宰相和太子他们拘在殿内,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景色了,难道你也要拘着朕?”
  听到这番话,陆沉只觉无比心酸,低下头说道:“那臣就陪陛下出去转转。”
  “这就对了。”
  李端笑容如常。
  片刻过后,添了厚衣服又披上大氅的李端坐上步辇,陆沉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一行人离开文和殿,往西北面的御花园行去。
  陆沉不断提醒内监们走慢一些走稳一些。
  李端靠着软枕,微眯双眼望着如老婆子一般啰嗦的陆沉,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御花园内有赏月亭,建于一处缓坡之上,乃园内地势最高处,可览四面风景。亭外只有南边有一条碎石子漫成的小路,其余三面皆种着奇花异草。若是春暖花开之际,在此便能看到百花绽放,如入画中。
  如今已是十一月底,自然看不到那种盛景,反而有些许苍凉萧索之感。
  内监们抬着步辇来到颇为宽敞的亭中,极其小心地放下,然后知趣地行礼退下。
  李端指着旁边的石凳说道:“坐。”
  陆沉应道:“谢陛下赐座。”
  君臣二人看着冬日衰败的御花园,久久无言。
  李端双手拢在袖中,呼吸着仿佛格外清新又带着几分冷冽的空气,缓缓打开了话匣子。
  “先皇在时,我从小到大都入不了他的眼。莫说被立为太子的二哥,其他几位兄长的地位也远在我之上。我还记得那是元康二年,老大刚刚出生,我兴高采烈地入宫求见,想着让先皇也高兴高兴,结果却吃了一个闭门羹。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自己在河洛城里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闲散皇子。”
  李端的语气很平淡,似乎带着几分淡淡的自嘲之意。
  陆沉安静地听着,其实他也很好奇这位君王的过往。“做一个闲散皇子没什么不好,吃喝不愁,荣华富贵,又没有赈济苍生的压力。那时候我曾经想过,或许这辈子就这样了,生前浑浑噩噩,死后不值一提。”
  李端忽地一顿,转头问道:“你可知道我当时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陆沉老老实实地答道:“臣不知。”
  李端沉声道:“我在想为何先皇明明知道大齐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却从来不肯稍作改变。河洛城里纸醉金迷,权贵们夜夜笙歌,而街上路旁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一边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盛宴,一边是百姓们碗中像白水一般的清粥,我觉得这样不对。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我连先皇的面都很难见到,更没有在他面前直言进谏的资格,所以我只能选择逃避。”
  “那时候幸好许家颇有财力,我那位岳丈四下活动,终于给我换来一个出京的机会,以巡视现今定州地区灾情的名义离开河洛。我在定州杀了一批贪官污吏,惩治了一批不法商贾,但是这对大齐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元康十一年,景军攻破河洛,同时派军到定州追杀我这个漏网之鱼。于是我一路南逃,从定州到淮州,又从淮州渡江南下,先是去了忻州,然后往道州、贺州、湖州跑了一圈,最后终于在永嘉城停下脚步,因为我在这里见到了左相和荆国公。”
  李道彦和韩灵符,陆沉心中浮现这两位老者的面庞,不由得生出一阵感慨。
  他可以想象在那个兵荒马乱人人自危的环境里,这两人的出现对于天子的意义。
  李端继续说道:“南逃路上无比狼狈,最艰难的时候我身边只有两名忠仆。然而这不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些死在景军铁骑屠刀下的大齐百姓,那些曝尸荒野无人在意的累累白骨,那些为了活命、为了换取一块饼就卖儿鬻女的苦命人。”
  “这些是我亲眼所见的惨状,还有很多我不曾亲历的悲剧,比如景军在江北大地制造的数十次屠城之举。景廉人确实残忍暴戾,然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不是他们,而是掌握着至高无上权柄的李氏皇族。”
  “每思及此,我便辗转难眠。”
  这一刻他的声音无比低沉黯然。
  陆沉看见了一个和往日稍有不同的天子。
  有些软弱,有些怅惘。
  他认真地说道:“陛下,往事已矣,您这些年宵衣旰食足以对得起大齐亿万子民。”
  李端的脸色和缓稍许,缓缓道:“十四年来朕一直告诫自己,要谨记先皇的教训,如今看来,朕做得还算凑合?”
  陆沉不太理解他从“我”到“朕”变化自称的深层原因,不过仍然正色道:“臣不敢妄议君上,但是臣敢说陛下绝对是位好皇帝。”
  “能够得到你这个评价,朕还是很开心的。”
  李端微微一笑,随即岔开话题道:“你之前提过壮士断臂,厉天润也在奏章中请求以他为诱饵,两种法子各有优点,不过朕觉得或许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陆沉一怔。
  李端看着视线中萧索的枯木,缓缓道:“朕不懂兵法军事,这些年从来不会对将帅们的谋略指手画脚,只要大部分人都认同,朕便会允准推行。朕知道将在外的道理,所以一直会给厉、萧等人很大的自主权,并且尽量让他们免去后顾之忧。只不过这一次朕还是会否决厉天润的奏请,不光是因为朕希望他能多活两年,还有一点是朕觉得庆聿恭不会轻易上当。”
  陆沉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厉天润的策略基于两个重要的理由,其一是靖州军主动出击,对于庆聿恭来说是一个不可多得正面较量的机会。其二则是庆聿恭有心结,当年的蒙山之战是景军首次遭遇损失万余主力的惨败,当时景军的主帅正是庆聿恭的父亲庆聿定。
  只要厉天润露出破绽,庆聿恭应该不会放弃正面击败他的机会。
  片刻过后,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之意,厉大都督率军出战可能也在庆聿恭的预料之内?”
  “朕不能确定。”
  李端微微摇头,随即徐徐道:“不过相较于厉天润抛出的诱饵,朕觉得景国皇帝和庆聿恭肯定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陆沉心中一动,面色有些沉重。
  李端微笑道:“你说,在北边那两位人杰看来,大齐皇帝驾崩的影响是不是更大?说不定大齐边军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立刻军心涣散,在战场上不堪一击。”
  陆沉颤声道:“陛下……”
  “莫慌。”
  李端神情温和,此刻看着他的目光格外亲切,继续说道:“朕当然不会玩诈死之类的把戏,朕乃大齐天子,岂能拿天家的信誉当做儿戏?只是…陆沉,朕真的活不了多久了,与其躺在床上挣扎求生,不如趁这个机会给北边的敌人设一个局。”
  “让骄横霸道不可一世的景军给朕殉葬,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轻声笑了起来。
  第488章 【天发杀机】
  “陛下要御驾亲征?”
  听完天子的陈述之后,陆沉脑海中不由自主涌起这个念头。
  想要让景军陪葬,大齐天子出现在战场上毫无疑问是最有吸引力的诱饵。
  无论景帝还是庆聿恭,恐怕都无法错过这个可以直接摧毁齐朝根基的机会。
  具体到战场上,大抵便是天子行在陷入危险之中,景军不顾一切发起进攻,然后用提前埋伏好的齐军主力施行反包围,陆沉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能谋划出一套完整的方略。
  先前他没有这样想过,是因为没人敢把天子置于险境。
  李端遂对秦正说道:“那根刺现在还能不能用?”
  李端接过话头,不疾不徐地说道:“这件事朕早就有了安排。”
  陆沉思忖片刻,轻声道:“臣认为景帝会想毕其功于一役。”
  不只是萧望之和厉天润,还有陆通、林颉、李道彦、薛南亭、面前的天子乃至于景国的庆聿恭,陆沉不断发掘着他们身上的长处,然后从中吸取对自己有用的营养。
  只不过……既然天子不会御驾亲征以身涉险,那先前所言又从何而起?
  陆沉想起前世某个曾经盛极一时的王朝,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臣有些不明白。”
  陆通之前笑言他怀疑陆沉是不是对女子没有兴趣,其实陆沉只是将绝大多数时间都放在提升之上,当然他的桃花运一直都没有断过。
  李端继续说道:“朕不是不相信你和其他将帅的能力,然而战场局势变幻莫测,谁有绝对的把握计策一定能够成功?对于大齐来说,江北战局纵然暂时处于劣势,哪怕再遭受一两场败仗,只要靖淮两地没有失守,只要江南民心维持稳定,景军都只能对着沿江防线望而兴叹。如果朕在战场上驾崩,或者是被敌人俘虏,届时极有可能让边军陷入极其被动的境地,从而导致大江南北局势彻底糜烂。”
  李端抬手捏了捏眉心,温言道:“不要多想,朕不是在敲打你。陆沉,朕还记得三年前你第一次来到京城,朕便表达过对你的期许,而你也没有让朕失望,这几年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和处境,你都能为国朝建立功勋。其实朕能够教伱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如今唯有一些对于人心的揣度之术,或许对你将来能有些许裨益。”
  “是啊,一统天下平定四海的壮举,千古一帝名留青史的荣耀,是任何一个胸怀大志的君王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李端语调温和,目光望向东边围墙的角落,继而道:“便如朕之前所言,朕对军事知之甚少,所以不敢在这方面随意做出决定,但是朕当了十四年的皇帝,见过无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对于人心不能说洞察一切,至少也能大概猜出一个轮廓。如果朕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突然御驾亲征,北边那两位人杰反而会提高警惕,因为朕这样做不合常理,在他们眼中自然是破绽百出。”
  李端又对陆沉说道:“至于你,现在你要认真筹划这件事的细节,和萧望之、厉天润做好配合与准备。”
  “御驾亲征?”
  御花园中寒风轻拂,李端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淡然,眼中还多了几分贪恋之色,似乎这凛冽的气息让他能够更加清醒。
  陆沉老老实实地提出自己的疑问,旁人只知道他在短短几年里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大多被他身上的光环晃晕了眼睛,极少有人注意到他有一个极其擅长学习的优点。
  李端缓缓呼出一口气,望着东边墙角那几株寒梅,眼中的眷恋很快变成慨然豪迈之色。
  “不明白很正常,这世上没有全知全能的人。”
  陆沉隐隐觉得天子这番话似有所指。
  “平身。”
  正常情况下天子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然而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死亡已经成为必然的结局,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尝试一次?
  如果天子决定御驾亲征,陆沉和其他几位军务大臣必须提前做好详尽的筹划,诸如前期迷惑敌人的招数、边军各部的统一调度、以及最终战场的选择,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工程。
  陆沉好奇地看着他。
  来人正是织经司提举秦正。
  秦正言简意赅地回道:“回陛下,没有问题。”
  李端抬手示意,然后对陆沉说道:“其实朕一直不太相信密探的作用,毕竟时间和距离是制约情报传递的现实问题,很多事情如果当时不能给出决断,几天甚至十几天后早已没有意义。不过秦正对朕说,织经司最大的作用不是在纷繁复杂的战场上猜测敌人的动向,而是用水磨功夫在敌人的心脏上埋下一根刺。”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陆沉甚至能够想到天子决定这么做的理由,虽说江北战局还没有到影响大齐生死存亡的地步,但是天子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支撑太久。
  李端笑了笑,继续说道:“像这样一个英明神武、大权独揽、干纲独断的皇帝,他可以为了大局暂时容忍庆聿氏的壮大,可以容忍庆聿恭这种战神的存在,顶多只是会稍微敲山震虎而已。不过,朕相信他和朕一样,眼光着落于天下,并且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当他发现朕命不久矣却在强撑的时候,你说他会怎样选择?”
  陆沉心中百折千回,天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于他而言已经是推心置腹的信任。
  “问题就在于如何让景帝得知并相信朕已经是垂危之身。”
  李端微笑道:“你说庆聿恭的兵法真真假假难以论定,朕自然要以同样的手段回敬他。说到底,这世上最难是猜心二字,人心如浩渺大海深不可测,哪怕近在眼前都难辨真假,又何况远在天边相隔万里。”
  人活于世,何以太上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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